老街藏匿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的褶皱里,是一条被时光遗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巷弄。低矮歪斜的门脸,油腻发黑的墙壁,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劣质油脂、廉价香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这里是滨海市底层“生意”的灰色地带,充斥着典当行、回收旧家电的小作坊、卖廉价服装的地摊,以及像“孙记旧货”这样,专门收售来历不明或急需变现物品的黑店。
“孙记旧货”的铺面不大,门口歪歪斜斜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玻璃橱窗积满了厚厚的污垢,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收音机、破损的吉他、几个看起来就很劣质的仿古花瓶,甚至还有几辆锈迹斑斑的儿童自行车。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气味。
孙瘸子本人就坐在柜台后面一张油腻的藤椅上,五十多岁,肥胖,秃顶,一条腿明显短一截,走路拖着地。他穿着件领口发黑的灰色毛衣,眼睛不大,却透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冷漠。此刻,他正眯着眼,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兮兮的绒布擦拭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铜制的旧烛台。
刘芳紧紧攥着小斌的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沾满油污的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沉闷喑哑的“叮当”声。 一股更浓烈的陈旧霉味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小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昏暗空间和那个肥胖男人的恐惧。
孙瘸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母子俩一眼。目光在刘芳枯槁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她身后怯生生的小斌身上,最后垂了下来,继续擦拭他的烛台,仿佛进来的只是两只无关紧要的苍蝇。 “看什么?”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含混,像是喉咙里卡着痰。
刘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巨大的羞耻感让她几乎抬不起头。她拉着小斌往前挪了两步,走到柜台前。柜台的玻璃罩子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下面杂乱地陈列着一些旧手表、戒指链子(大多是劣质合金或镀金的),还有一些旧玉件和印章石料。 “孙……孙老板……”刘芳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锣,“我……我来当点东西……”
“哦?”孙瘸子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那双小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刘芳,“当什么?拿出来看看。”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刘芳颤抖着手,先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那几盒药——双氯芬酸钠、盐酸氨溴索、还有那盒外包装被撕掉的感冒药。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油腻的柜台上。 “药……治咳嗽……止痛的……都……都是新买的……没开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卑微。
孙瘸子瞥了一眼那几盒药,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药?大姐,你拿我这儿当药店还是慈善堂?药这东西,谁敢收?吃出问题谁负责?再说,你这药,”他用肥短的手指扒拉了一下那盒感冒药,“连包装盒子都没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拿走拿走!不收!” 他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刘芳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惨白。巨大的屈辱感让她身体微微颤抖。她猛地咬紧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也毫无察觉。她不再看那几盒药,仿佛它们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她的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掏取自己最后一点血肉。 终于,她掏出了一个用破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她颤抖着,一层层解开打结的手帕。 昏暗的光线下,一抹暗淡的、褪去了所有光泽的金属色露了出来。 是那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
刘芳枯槁的手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悲怆,将这支布满了岁月划痕、笔帽上“英雄”字迹模糊不清的钢笔,轻轻放在了油腻的柜台玻璃上。 “……这个……”她的喉咙哽咽,“……钢笔……老牌子……英雄的……还能用……” 她说不下去了。这支笔,是陈默最后交给小斌的遗物,是那个沉默男人一生卑微挣扎和最后尊严的象征。现在,却要被她亲手典当出去,换那该死的1580块中的一部分!
孙瘸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慢悠悠地放下烛台,拿起那支旧钢笔,凑到眼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他那粗短的手指着磨损的铝合金笔身,掂量着分量,又拔开笔帽,眯着眼看了看那磨损严重、露出暗黄铜色的笔尖。 “英雄……老牌子倒是不假。”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拉得很长,“不过嘛……都磨成这样了,笔尖也秃了,能不能写都是问题。铝合金的,也不是金的……啧,这种老古董,也就剩个念想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这东西根本不值钱”的模样。 “现在谁还用钢笔写字?都用水笔了!方便!你这玩意儿,收回来也是个占地方的摆设……唉,看你们孤儿寡母也不容易……”他故作沉吟,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二十块!顶天了!就当是收个废铝钱!”
二……十块?! 刘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首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她死死抓住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 这支笔!这支承载了默最后嘱托的笔!在这个贪婪的瘸子嘴里,只值二十块?!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想抓起那支笔狠狠砸在这个吸血鬼的脸上!她想大声咒骂!可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顺着她枯槁的脸颊滑落,滴在油腻的柜台上。
“妈!”小斌猛地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他挣脱了刘芳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扑到柜台前,伸出小手,死死抓住了那支钢笔!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孙瘸子那油腻肥厚的手掌里把笔夺回来! “不卖!我们不卖!这是陈叔叔给我的!!”孩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捍卫!他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绷紧,脸涨得通红!
“嘿!小兔崽子!撒手!”孙瘸子猝不及防,被小斌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他猛地一甩手,粗壮的手臂带着巨大的力量,轻易就将瘦小的小斌甩开! “噗通!” 小斌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额头磕在旁边的旧自行车轮毂上,瞬间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斌斌——!”刘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扑过去抱住儿子。 “哇——!”剧烈的疼痛和惊吓让小斌放声大哭起来,鲜血混着泪水糊满了小脸。 孙瘸子却毫不在意,他厌恶地掸了掸被小斌抓过的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冷冷地瞥了一眼抱头痛哭的母子俩,不耐烦地呵斥道:“晦气!哭丧去殡仪馆哭!没钱就别在这儿耽误老子功夫!带着你的破烂赶紧滚蛋!再闹信不信老子叫联防队的来!”
刘芳紧紧抱着额头流血、痛哭不止的小斌,看着孙瘸子那张冷漠贪婪的脸,看着柜台上那支冰冷的钢笔,最后一点力气也被彻底抽空了。她抱起小斌,甚至顾不上擦拭他脸上的血,也顾不上再去拿那支笔和那几盒药,如同躲避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孙记旧货”那扇散发着腐朽恶臭的玻璃门。 身后,隐约传来孙瘸子鄙夷的嘟囔:“穷鬼还他妈有脾气……”
回到泥塘巷那间如同冰窖的出租屋时,天色己经彻底暗了下来。 刘芳用最后一点冷水和一块破布,勉强擦拭干净小斌额头上的伤口。伤口不深,但凝固的血痂和红肿的印记,在孩子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小斌哭累了,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地铺上,沉沉地昏睡过去,小小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痛苦地紧锁着。 刘芳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黑暗吞噬了房间,只有窗外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家具的模糊轮廓。
一千五百八十块…… 三天…… 没有希望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腰椎和膝盖的剧痛。她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浮,仿佛也正在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 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死寂! “刘芳!开门!!” 是房东!那个肥胖、油腻、永远叼着烟的中年男人!
刘芳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清醒!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双腿麻木,又跌坐回去。 门己经被房东不耐烦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 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一股浓烈的廉价香烟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房东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嫌恶地扫视着屋内残留的血腥味和污迹,最后落在瘫坐在地上的刘芳身上。 “刘芳!你男人死了?!”房东的声音粗鲁而冰冷,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质问,“真他妈晦气!死在我房子里!我这房子以后还怎么租?!啊?!”
刘芳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哀求,喉咙却像是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助感让她只能呆滞地看着房东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 “老子不管这些破事!”房东不耐烦地挥手,唾沫星子飞溅,“告诉你!这房子你不能住了!赶紧给我搬走!明天!最迟明天下午!给我搬干净!别留下这些晦气东西!不然老子叫人来把你东西全扔出去!”他恶狠狠地指着地上散落的衣物和那只肮脏的便盆。 “还有!”房东的声音拔高,充满了算计,“这个月的房租(450块)!加上水电费(估计也就几十块),还有你把房子搞得这么脏污的清理费(他信口开河)!总共算你八百块!必须补上!不然别想走人!” “搬走……八……八百……”刘芳如同被雷击,嘴唇哆嗦着重复。不仅要被赶走,还要再背上八百块?!
“对!八百!一分不能少!”房东叉着腰,肥胖的身躯像一堵墙堵在门口,“明天下午我来收房收钱!拿不出钱,哼!”他冷哼一声,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他又嫌恶地扫了一眼屋内,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晦气,重重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转身摔门而去!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冰冷。彻底的冰冷。 比泥塘巷的寒风更刺骨。 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丈夫的骨灰钱还没有着落。现在,连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也要被剥夺,还要再添一笔她根本不可能还上的“债务”。 刘芳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绝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黑暗如同无边的大海,将她彻底吞噬。她抬头,透过那扇布满污垢、结了冰花的窗户,看着外面灰蒙蒙天空下,城市遥远冰冷的霓虹灯光。 那些光,那么亮,那么繁华。 却与她和她的默,与她的斌斌,与这泥塘巷的一切,毫无关系。
角落里,昏睡的小斌在梦中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模糊的呓语:“陈叔叔……笔……” 刘芳的心,如同被那支冰冷的钢笔,狠狠地捅穿了。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肮脏的膝盖里,枯槁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将她彻底淹没。 三天……默……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没办法了…… 黑暗中,仿佛只剩下远处殡仪馆的方向,一个写着“陈默”名字的、廉价的骨灰盒,正在冰冷的铁架上,等待着最终的、无情的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