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自行车的清脆铃声。这声音遥远又清晰,像敲在某种缓慢流动的时间之河上。林晚垂下眼,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回罗曼·罗兰构筑的那个宏大而充满挣扎的世界里。克利斯朵夫在异乡的孤独与奋斗,似乎也染上了窗外八十年代小城黄昏的色调,带着点暖意,又带着点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日子像纺织厂车间里那些永不停歇的纱锭,旋转着向前。红星纺织厂这座庞大的机器,却在某个节点上发出了沉闷而不祥的滞涩声响。
改革的春风早己吹遍了神州大地,这一次,终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吹进了这个向来按部就班的国营老厂。精简、优化、竞争上岗……一个个新鲜的、却又带着冰冷锋芒的词语,像无形的楔子,狠狠敲进了原本平静得近乎凝固的生活里。
车间里的空气骤然变了味道。往日里女工们一边熟练地操作着缝纫机,一边家长里短的谈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低的议论、小心翼翼的窥探,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感在机器轰鸣的间隙里弥漫。谁会是那个被“优化”掉的人?这疑问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晚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心不在焉地踩着缝纫机踏板。哒哒哒的声音有些空洞。她面前的是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服役多年,脾气比车间里资格最老的老师傅还要倔。今天更是格外不合作,针脚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干脆罢工。她反复调整梭芯、检查底线、给关键的关节点上机油,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旁边工位上,王大姐愁苦的叹息声清晰地传过来:“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林晚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指尖下的机器仿佛也感知到了她的焦虑,发出更加刺耳的嘎吱声。
午饭的铃声像救赎。林晚几乎是逃离了那台让她束手无策的缝纫机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食堂里人头攒动,饭菜的混合气味和嗡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她打好一份简单的饭菜——青菜豆腐,一点炒土豆丝,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食不知味。
“听说没?机修组的赵师傅,昨天收到通知了……”隔壁桌刻意压低的议论还是钻进了耳朵。
“唉,他家俩孩子还在上学呢……”
“说是技术考核不过关……”
“什么考核?还不是看谁上头有人……”
林晚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土豆丝,那点咸味在舌尖化开,却泛着苦。她抬头,目光下意识地在略显拥挤的食堂里搜寻。隔着几排桌椅和攒动的人头,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沈清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首,面前也只是一份简单的饭菜。他吃得很快,很安静,似乎食堂里弥漫的焦虑和议论与他无关。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遮住了点眼睛,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握着筷子的手上,指关节清晰,沾着点洗不净的淡淡油渍。林晚的目光在他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工装衬衫上停留了一瞬。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在浮躁的潮水中兀自岿然。这画面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她收回目光,端起碗,把剩下的饭菜默默吃完。
下午回到车间,林晚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走向自己那台罢工的“蝴蝶”。然而,当她看清机器时,却愣住了。
罢工的机头被重新归位,之前歪斜的针板被仔细矫正过,梭芯套擦得锃亮,连踏板连杆几个容易摩擦卡顿的关节处,都明显被细心地上过一层薄而均匀的机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润泽的光。机器沉默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未有过故障。
她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急切地在机器周围扫视。最终,在缝纫机机头下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压着一小块被仔细折叠起来的、边缘裁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她的指尖有些发颤,轻轻拿起它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