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那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瞬间熨帖了她心底积压了一上午的冰冷褶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这张小小的纸条,指腹用力着纸面上那点粗糙的颗粒感,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存在。指尖传来微妙的触感,那是铅笔石墨留下的、极其细微的凹陷。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车间里一排排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身影,投向远处通往机修组的那扇门。
门紧闭着。那个穿着洗白工装、袖口沾着机油的身影,此刻不在那里。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机油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她坐了下来,将那张写着“别怕”的牛皮纸小心地折好,塞进工装裤的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布料下的硬纸片,像握住了一小块沉甸甸的安心。她踩下踏板。
哒哒哒哒——
缝纫机轻快而流畅地运转起来,针脚细密均匀,在浅色的布料上划出一道道笔首的生命线。那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如此悦耳。
日子在缝纫机有节奏的哒哒声和车间里挥之不去的焦虑中滑过。那张写着“别怕”的牛皮纸,成了林晚口袋里一个隐秘的锚点,在每一次心慌意乱时,指尖触碰到的微硬触感都能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再次在文化宫图书馆遇见沈清源,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湿和旧书愈发浓郁的墨香。
林晚抱着几本想借的文学期刊,穿过书架间的过道,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上次那些厚重的机械图册,而是一本大开本的……画册?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少见的全神贯注,左手压着书页边缘,右手捏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在旁边的速写本上快速地勾画着。细密的雨声成了背景音,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静谧的专注里。
林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沈清源闻声抬起头,看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微讶,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他的目光清澈坦荡,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在画什么?”林晚忍不住轻声问,目光好奇地落在他面前的画册上。那上面是繁复而华丽的……欧式建筑雕花?还有结构精密的齿轮组合?
沈清源把手中的速写本稍稍转过来一点,方便她看。上面是他刚刚勾勒的线条:既有那画册上哥特式教堂尖拱窗棂的局部,线条流畅而充满张力;旁边却又并排画着一个结构清晰的三维机械轴承分解草图,标注着几个精准的尺寸数字。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奇妙地融合在一页纸上。
“厂里要引进一批新设备,”他低声解释,铅笔尖无意识地点着速写本,“说明书是外文的,图纸也复杂。先看看这些,”他指了指那本建筑画册,“找找线条和结构的感觉。触类旁通。”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这种跨越领域的思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晚看着那页纸上并存的雕花与齿轮,看着他指间那支普通的绘图铅笔,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想起口袋里那张写着“别怕”的纸条,想起他袖口洗不掉的油污和图书馆里沉静的侧影。她犹豫了几秒,从自己带来的几本期刊底下,抽出一本用旧报纸小心包着书皮的厚书,轻轻推到他面前。
是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
“上次,谢谢。”她声音不大,目光落在书封上。
沈清源的目光落在书上,又抬起看向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看完了?感觉怎么样?”
“他……像一团火,”林晚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烧得那么旺,哪怕周围都是冷雨和泥泞。很……动人。”她用了这样一个词,脸颊微微发热。
“动人……”沈清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比刚才停留得更久了一些,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图书馆窗外雨声渐密,沙沙地响着。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轻微声响。两人之间隔着宽大的木桌,却仿佛被这雨声和书页的气息拉得很近。
“其实,机器也像人,”沈清源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在雨声的衬托下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拿起铅笔,在速写本空白的角落随意画了一个简单的齿轮轮廓。“每一个零件,都有自己的脾气和位置。磨损了,卡住了,甚至锈死了……”他手中的铅笔在齿轮内部点了几下,“看着是死局。但找到那个关键的、让它咬合不上的地方,对症下药,哪怕只是调整一点点角度,或者加一滴油润滑……”他用笔尖在齿轮边缘轻轻画了一个小箭头,又点了一个小圆点,代表油滴,“它就能重新转起来,甚至比之前更顺滑。”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晚,像在阐述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人也是一样。眼下的难处,像卡住的齿轮。找到那个‘结’,别硬碰,试着换个角度看看,或者,给自己一点点润滑的‘油’。”他顿了顿,眼神温和,“比如……看看克利斯朵夫那样的火,想想自己心里那团,是不是也该添把柴?”
林晚怔怔地听着。机器的轰鸣、车间的焦虑、王大姐的叹息、那张写着“别怕”的纸条……还有眼前这个人,用齿轮和油滴做的比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他说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却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她心头那把沉重的锁。车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似乎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有微凉的风透进来。
她看着速写本上那个被他点了个“油滴”的齿轮草图,又看看他沉静的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这些天来真正轻松的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图书馆的老式窗棂。但阅览室里,仿佛有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悄悄透出了一线。
夏末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像天上豁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天河之水倾泻而下,狠狠砸向这座沉睡中的小城。惊雷一个接一个在低垂的墨色云层中炸开,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被狂风蹂躏得东倒西歪的树影。雨水汇成浑浊的洪流,在厂区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肆意奔涌。
林晚被这狂暴的雷声从不安的浅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晚饭时厂广播站那条紧急通知突兀地在她耳边回响:“……引进设备的关键图纸己由技术科保管……请各部门加强夜间值守……” 图纸!沈清源!这几个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得她瞬间睡意全无。
她猛地掀开薄被跳下床,顾不上换掉睡裙,随手抓起门后挂着的旧雨衣披上,趿拉着塑料凉鞋就冲进了门外的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沉重的雨衣像铅块一样压在身上。家属区通往厂区的土路早己变成一片泥泞的汪洋,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没过了她的小腿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她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燃烧:去车间!去找他!
当她像一尾挣扎上岸的鱼,终于撞开机修车间那扇沉重铁门时,浑身都在剧烈地打着寒颤。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滩水渍。车间里只亮着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光线昏黄而惨淡,将巨大的机器阴影拉得扭曲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