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八十年代的风,似乎总带着一种特别的温度,温吞又熨帖,从纺织厂高大的老水塔旁掠过,拂过家属院墙上褪了色的标语,最后钻进红星文化宫半敞的格子窗,悄悄染上夕阳熔金的余晖。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干燥而温顺的气息,混合着窗外几株老槐树开花的甜香,沉甸甸的,让人心头也跟着发懒。
林晚就站在这片暖金色的光晕里,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褐色大书架间。她微微仰着头,目光在书脊上那些模糊的铅字间逡巡,最终锁定在高处那本墨绿色的厚书上——《约翰·克利斯朵夫》。书脊上烫金的书名在斜阳下跳跃着微光,像某种无声的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尽力伸长手臂。指尖努力地探向那本厚书的下缘,布料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近了,更近了……可那泛着旧时光泽的书脊,总还差着那么一小寸,固执地悬在她够不到的空气里。她不甘心地又往上蹭了蹭脚尖,身体绷成一道努力的弧线。
“这本,”一个温和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耳廓,“我读过三遍。”
林晚惊得手一缩,整个人下意识地转了过来。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一种干净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身后站着个高瘦的青年。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肘间,露出一段线条利落的小臂。那袖口和手肘附近,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油污,像是机械的印记。夕阳的金辉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首,下颌线带着一种干净的棱角。他的眼睛很亮,像沉在水底的墨玉,此刻正看着她,坦荡又温和,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沉静。
林晚的心跳毫无道理地漏跳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她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他沾着油污的袖口上,带着点小小的探究:“你…也看这个?”
沈清源——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很自然地抬手,越过她头顶,轻松地抽出了那本厚重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动作间,那点松节油混合着机油的气息更清晰了些。
“嗯,”他把书递过来,书页边缘己经有些毛糙磨损,“在厂里值夜班的时候,打发时间。罗曼·罗兰写得真好,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在困顿里挣扎,心里那团火却始终不灭的时候。”他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林晚接过书,沉甸甸的触感压在手心,仿佛也压住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她低头看着书封上烫金的字体,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袖口的油污,小声说:“谢谢。”指尖碰到书页粗糙的边缘,那触感似乎比平常更清晰了几分。
“不客气。”沈清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礼貌地移开,转身走向旁边一排书架,留下一个挺拔安静的背影,很快融入书架投下的长长阴影里。那点松节油的气息却仿佛还固执地停留在林晚周围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林晚抱着那本厚重的书,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夕阳的金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得光滑的木桌面上流淌。她翻开书页,铅字密密麻麻。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挣扎、苦闷、对艺术的执着追寻扑面而来,可她的目光却总有些飘忽,忍不住悄悄望向斜后方那个书架间的空隙。沈清源正低着头,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机械图样的书,侧脸沉静,偶尔微微蹙眉思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图纸线条。他袖口那几点深色的油污,在金色的光线下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反而像某种沉默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