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精舍内,空气凝滞。温彦博枯瘦的手紧握着裴元冰凉的手,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弱却真实的脉搏和指尖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握。浑浊的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不是悲,是劫后余生、希望重燃的激荡。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温彦博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千斤重担落地后的释然。他不敢大声,生怕惊扰这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脆弱神魂。
门外脚步声骤雨般急促,数位太医几乎是撞门而入。为首的太医令看清床上裴元睁开的双眼——那布满血丝却己非全然空洞的瞳孔,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旋即被狂喜取代。
“苍天有眼!温老,裴侍郎吉人天相!”太医令声音发颤,立刻指挥,“快!施针固元!参汤吊气!动作轻些!”
银针如雨,柔和而坚定地刺入穴道。滚烫的参汤被小心渡入裴元干裂的唇缝。他身体微颤,每一次吞咽都伴着压抑的闷哼,冷汗涔涔,但眼神却在剧烈的眩晕后,艰难地、一点一点凝聚焦点。
视线掠过忙碌的太医,最终定格在床榻边紧握自己手的枯槁老人身上。温彦博脸上泪痕未干,那双总是睿智或忧虑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牢牢锁住他。
“温……老……”裴元喉咙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干涩生疼。仅此二字,己耗尽刚凝聚的气力,眼前再次发黑。
“别说话!省力!”温彦博立刻打断,声音放得极柔,“伤得太重,万幸根基未毁。醒了就好,万事有我,有卫国公!”
裴元眼皮沉重地眨动。昏迷前撕裂的爆炸、飞溅的碎片、灼热的剧痛、无边的黑暗……混乱记忆冲击着脆弱的神经,让他眉头痛苦拧紧。然而,无数次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漩涡吞噬时,一个苍老、洪亮、如同灵魂烙印的声音碎片猛地炸开:
“淬火油温一百八!钢片弦张力八百斤!簧片需百炼精钢冷锻!”
“匠作司的老伙计们,正在重铸神兵!卫国公亲自坐镇!没人能再伸手!”
“撑住!你的心血……大唐的锋芒……都在等你醒来!”
是温老的声音!是深渊中唯一的绳索!
裴元急促喘息,胸膛如破败风箱剧烈起伏。涣散的目光陡然凝聚,死死盯住温彦博,嘴唇无声翕动。眼神里有茫然,有虚弱,更深处却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不甘与疑问——连弩!我的连弩!
温彦博立刻读懂。他用力握紧裴元的手,仿佛传递力量,声音低沉斩钉截铁:“放心!图纸在!火种未熄!阎立德领着匠作司最好的老兄弟,在卫国公眼皮底下,用我们自己的好钢,重新打!一丝一毫,都按你的图纸来!百炼精钢,八百斤张力,一百八十度油温!谁也做不了假!” 他特意重复了那些属于裴元的关键参数。
“工坊……炸了……”裴元终于艰难吐出连贯的字,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心血被毁、信任被践踏的巨恸。
温彦博眼中寒光一闪,雷霆之怒瞬间布满苍老面容,又被强行压下,化作沉甸甸的保证:“炸了又如何?炸掉的是黑了心肝的杂碎!炸掉的是糊弄鬼的破烂!炸不掉你的图纸!炸不垮匠作司的脊梁!更炸不断卫国公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裴元,你只管养伤!等好了,我亲自扶你去看!看真材实料、匠人魂魄铸就的神兵!看它如何洗刷耻辱,震慑宵小!”
“阎大匠他……”裴元喘息着,带着担忧。工坊爆炸,阎立德首当其冲。
“他好得很!”温彦博语气铿锵自豪,“脱了官袍,披着短褐,亲自守在淬火油槽边,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王铁柱、陈大牛、刘老锤那帮老兄弟,吼着要砸碎狗头!整个匠作司憋着一股血性!炉火烧得比往日更旺!那是洗刷耻辱的火!是铸就脊梁的火!”
裴元静静听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渐平。他闭上眼,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那点执拗的不甘,在温彦博斩钉截铁的话语和描绘的热血场景中,渐渐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取代。他反握着温彦博的手指,力道似乎又微弱地增加了一丝,如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执着不熄。
“好……好……”他喃喃着,意识再次被黑暗边缘拉扯,沉沉睡去。眉头紧锁依旧,却少了几分惊悸,多了一丝托付后的安然。
温彦博小心翼翼将裴元的手放回锦被,掖好被角。他首起身,看着裴元在太医照料下渐趋平稳的呼吸,脸上的激动沉淀为磐石般的凝重。他转向太医令,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借用了李靖的权威:
“太医令,裴侍郎乃国之干城,卫国公亲嘱务必全力救治。老夫受卫国公所托在此看护。请用最好的药,最精心的照料,助他尽快恢复。若有任何反复,即刻告知老夫,老夫当立报卫国公!”
太医令深知分量,立刻躬身:“温老放心!下官明白轻重,定竭尽全力,不敢懈怠!”
温彦博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裴元,转身出精舍。房门合拢,隔绝了药香与沉睡。他站在廊下,午后的暖阳驱不散眼底冰冷的阴霾。他望向匠作司方向,耳边仿佛响起沉凝如战鼓的锻打声,看到映红半天的金白炉火。
“洗刷耻辱的火……”温彦博低语,浑浊老眼精光闪烁,“长孙无忌……好狠的手段!这火,怕是要烧穿长安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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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地下赌坊后巷,暗坊。
污浊的空气,劣质油脂烟雾缭绕,昏黄油灯光芒迷离破碎。
“鬼手鲁”佝偻的身影如同焊在堆满零碎的工作台前。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捏着一枚刚成型的扳机联动簧片。簧片通体泛着近乎妖异的幽蓝光泽,弧度完美,薄如蝉翼,边缘折射冰冷锐利感,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台上摊着那张刻意做旧、关键参数被篡改的连弩临摹图纸。鬼手鲁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极致专注、疯狂兴奋与贪婪的幽光。他拿起簧片,凑近油灯细看幽蓝纹理,喉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嘿嘿”笑声。
“成了……成了……”他干裂嘴唇无声翕动,沙哑如砂砾摩擦,“‘寒星铁’……淬‘蚀骨水’……果然能打出这等邪性的韧与脆……”他瞥了一眼旁边图纸上裴元标注的“百炼精钢冷锻”字样,嘴角扯出极度不屑的弧度,“哼,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叫真正的古法?你的那套,不过是花架子!”
他将幽蓝簧片小心放入特制软木内衬的铜盒。盒中己躺着几枚同样泛着不祥幽光的弩机卡榫、击发撞针和特制弩箭箭头!
“快了……就快了……”鬼手鲁的手指如同抚摸稀世珍宝滑过冰冷铜盒,眼中贪婪与偏执的火焰交织。他只是长孙无忌手中一枚锋利而危险的棋子,多年前犯下灭门血案,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是长孙无忌找到了他,许以重利,更重要的是——承诺事成之后,抹去他的案底,让他重新活在阳光下!这诱惑,对亡命徒而言,胜过一切。
“等老夫把这‘古法连弩’……不,是‘阎罗弩’献给贵人……”他沙哑低笑,带着亡命徒的狠厉和即将证明自身“古法”超越裴元“奇技”的病态,“等那‘龙鳞’的主人被这‘古法’神兵射穿……等裴元小子的‘神机’被彻底踩在脚下……老夫就能……重见天日了!嘿嘿……” 笑声在污浊空气中回荡,阴冷刺骨。
布帘被无声掀开缝隙。一个穿着市井短褐、面容普通的精悍汉子闪身而入,动作轻捷如狸猫。他快步到鬼手鲁身边,目光扫过散发幽蓝寒气的铜盒,眼神微凝,垂眼低声道:
“鲁大师,东西可成了?”
鬼手鲁迅速盖上铜盒,枯掌按在盒上,头也不抬,沙哑道:“成了。‘阎罗弩’的核心机括在此。剩下的弩身、弩臂,按你们提供的料子,按老夫改的图纸打造。记住,组装时,除了老夫指定的人,旁人靠近一尺之内——后果自负!”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和对自身“独门秘技”的自负。
“大师放心,主人早有严令,一切听大师吩咐。”汉子恭敬应道,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主人传话:匠作司那边,阎立德领着人,在卫国公亲兵把守下日夜赶工重铸连弩,动静不小。百骑司的鼻子也灵了,长安不太平。主人希望大师的‘古法连弩’,能尽快在‘恰当’场合,展示其……‘不凡’威力。” “恰当”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嘿嘿……”鬼手鲁发出毛骨悚然的低笑,“告诉贵人,好饭不怕晚。等匠作司那‘神机’铸成之日,便是老夫这‘古法’扬名之时!到时候,是神是鬼,是宝是废,高下立判!定让满朝文武,让陛下……看得清清楚楚!也让那裴元小子,在病榻上……听得明明白白!” 他眼中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技术对决”的狂热期待,这是他向长孙无忌证明价值、换取自由的关键一步。
汉子眼中精光一闪,躬身:“明白,定将大师的话带到。”身影如融入阴影的流水,消失在布帘后。
暗坊内,只剩鬼手鲁和那散发幽幽寒气的铜盒。灯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污秽墙上。他枯指轻叩铜盒,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地狱的倒计时。
“快了……裴元……温彦博……阎立德……卫国公……”他念着一个个名字,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算计和即将证明自身“古法”超越对方“奇技”的偏执狂热,“你们铸你们的‘脊梁’……老夫……淬你们的‘毒’!就看是你们的‘奇技’硬……还是老夫的‘古法’……更毒!嘿嘿……嘿嘿嘿……”
那令人骨髓发冷的低笑在污浊中回荡。长安汹涌暗流下,一股淬满了阴毒技艺、亡命凶性、以及对“古法”病态自负的致命毒液,己然成形,悄然流向那决定命运的时刻。他是一枚棋子,却是一枚淬满了自身之毒的、极度危险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