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踏在通往甘露殿的宫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姬宸的心尖上。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隔着殿门便清晰传来，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
姬宸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龙榻之上，老皇帝姬玄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虽然浑浊，却依旧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看到姬宸进来，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虚弱得像游丝：“来了…”
“父皇！” 姬宸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上前，依礼在榻边恭敬坐下，姿态无可挑剔。
姬玄喘息了好一阵，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看似恭顺的脸，才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着巨大的生命力：“朕醒来…听他们将你…监国以来…所做之事…都说了…你…做得很好…很…很优秀…有朕…当年的风采…”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最终却无力地垂下，“大魏…交给你…朕…放心了…”
姬宸的心猛地一跳！
“朕…这个身子…快…到尽头了…” 姬玄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你…去安排…弄个…交接仪式…朕…传位于你…也…好安心…闭眼…”
传位？！
如同平地惊雷在姬宸脑海中炸响！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龙榻上气若游丝的老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坏的打算是背负千古骂名行囚父之举，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传位！如此顺利！如此…唾手可得！
方才因父皇苏醒带来的阴霾和杀意，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烟消云散！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听着他破风箱般的喘息，姬宸心中甚至涌起“于心不忍”。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刻意的哽咽和惶恐：“父皇！万万不可！儿臣…儿臣才疏学浅，德行浅薄，如何能担此社稷重任？大魏江山，离不开父皇您啊！请父皇收回成命！”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戏，必须演足。
姬玄费力地摆了摆手，喘息着，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和决绝：“趁…趁朕…还能喘气…快…快办了吧…莫要…莫要拖…拖累了大魏的…根基…朕…朕这一生…于国…无大益…老了…老了…不能再…害国了…” 语气苍凉而坚定。
话己至此，姬宸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虚伪矫情。他强忍着几乎要溢于言表的狂喜，再次叩首，声音“沉痛”：“父皇…儿臣…遵旨！只是…只是还请父皇务必保重龙体！待父皇凤体稍安，再行大礼！儿臣…不能不孝！” 他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也显得“情真意切”。
姬玄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姬宸心头莫名一凛，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这垂死的老人看穿。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避开那目光。
“不…用考虑了…” 姬玄的声音更弱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这样吧…”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目光投向殿顶模糊的藻井，“还…还有一事…朕…唯一的女儿…朕…不放心…让她…归宗吧…”
姬雪？！
姬宸心头猛地一紧！没想到父皇在此时竟提起那个被他当作棋子的“妹妹”！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急忙躬身，语速飞快地解释：“父皇放心！儿臣早己遵照父皇心意，为皇妹正名，复归宗谱，赐名姬雪，封为御河公主！礼数周全，绝无怠慢！”
姬玄的头微微转向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无形的压力让姬宸几乎喘不过气。他明白，父皇绝不会相信他无缘无故认回一个“公主”。
姬宸额角见汗，硬着头皮继续道：“此次…此次楚国助我大魏击退晋军，功勋卓著。然…然红河皇妹不幸身殒于乱军之中…为巩固两国邦谊，彰显我大魏诚意…儿臣…儿臣只得忍痛，将御河皇妹…许与楚王为妃，以结秦晋之好…” 他偷眼观察着姬玄的反应，赶紧补充，“楚王…楚王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听闻…听闻去岁还新添了一位王子…想来…想来也不算辱没了皇妹…”
“呵…” 姬玄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那个比他小不了几岁、以好色闻名的楚王…春秋鼎盛？新添王子？他闭上眼，仿佛彻底耗尽了心力，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罢了…罢了…这…也是…御河的命…朕…不干涉…你…让她…来…看看朕…你这…当哥哥的…多…多备些嫁妆…也算…全了朕…这点…父女之情…”
姬宸如蒙大赦，连忙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惭愧”和“郑重”：“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将皇妹的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绝不让父皇失望！” 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只要父皇不反对和亲，一切好说。
姬玄不再言语，呼吸变得微弱而绵长，再次陷入沉睡。
“快！传御河公主即刻觐见！” 姬宸站起身，压抑着激动，低声吩咐。
当姬雪匆匆赶到甘露殿时，太子姬宸己经离开。殿内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药味和腐败的气息。她放轻脚步，走到那张宽大而冰冷的龙榻边，看着榻上那个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的老人——她的生父。
没有激动，没有孺慕，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空茫。司空家将她养大，锦衣玉食，却始终隔着一层疏离的恭敬。她从小看着别的孩子有父亲可以撒娇耍赖，那份羡慕和酸楚深埋心底，从未消散。此刻，看着这给予她生命却又将她遗弃、如今己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田。这悲伤，不为权势，只为那份从未得到、也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内的光线都暗淡下来。姬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的痰鸣，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浑浊的目光起初有些茫然，当聚焦在姬雪脸上时，那浑浊的眼底竟骤然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混合着极度愧疚、深刻怀念和迟暮之年才有的、纯粹的慈父光芒。
他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锦被下伸了出来。
姬雪心头一颤，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姬玄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轻轻抚上姬雪的脸颊。他的指尖粗糙，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留恋。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发。
“太…太像了…”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无尽的追忆和痛楚，“像…你母亲…朕…如此…爱她…可笑…毁了她的…却是朕…朕…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母女…”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朕…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姬凌…但朕…越不过…国法…和群臣…这一生…太…太失败了…”
他枯槁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痛苦和悔恨，目光紧紧锁着姬雪，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雪…雪儿…朕…能为你做的…不多了…” 他艰难地移动另一只手，摸索到枕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取出了一样东西——一支通体莹白、式样古朴简洁的玉簪。簪身温润，并无繁复雕饰，只在簪头处，隐约可见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螺旋纹路。
他将玉簪，郑重地、带着千钧之力般，放进姬雪的手中。
“这…是…留给你的…发钗…” 姬玄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玉簪，又看向姬雪，浑浊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带着嘱托的亮光，“你一…一定要…善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