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靠岸时，永琪故意落后半步。班杰明正帮小燕子系披风带子，两人头几乎碰在一起。阿哥攥紧了箭矢，又缓缓松开——这一次，他没有落荒而逃，而是大步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插进两人中间：“风大，走快点。”
湖面涟漪层层荡开，像少年们理不清的心事。夜风送来断续的对话：
“紫薇！武状元那诗我也会编！天上一只鸭，地上一个瓜……”
“噗——！”
晴儿看向一旁的纪师傅“纪师傅，今年文科考试刚好是纪师傅主考吧？”
“啊是是”纪晓岚抚了抚的山羊胡须。
小燕子笑嘻嘻的凑过去“纪师傅，我也不输状元吧？”
“哈哈哈，当然当然，你是状元中的状元……”
“哈哈哈……”
南巡的队伍走走停停，离京城是越来越远了。沿途的城镇乡村，像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在车窗外展开。这日傍晚，队伍宿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驿站不大，倒也干净，安顿好后，乾隆兴致颇高，招呼着年轻人在驿站后院的小花园里摆上简单的茶点，赏月闲谈。
几盏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驱散了初春夜里的微寒。小燕子是坐不住的，拉着紫薇和晴儿叽叽喳喳，指着天上刚冒头的星星，说这个像烧饼，那个像糖葫芦，逗得紫薇和晴儿掩嘴首笑。尔康自然地坐在紫薇身侧，偶尔低声说上两句，目光温柔。尔泰则凑在班杰明旁边，好奇地看他刚画完的一幅小镇暮色速写。
永琪坐在稍远一点的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着腰间箭囊里那支缠着布的旧箭矢。月光落在他侧脸，
他看着她蹦跳，听着她毫无章法的比喻，眼底深处，那长久以来的痛楚沉淀下去，浮上来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聊起了沿路见闻。紫薇声音清越，随口吟了一句应景的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异乡月色，虽好，总不及家中亲切。”她念得自然流畅，带着闺阁才女的底蕴。
“好！紫薇好文采！”尔康立刻笑着捧场，眼神里满是欣赏。
小燕子正咬着一块桂花糕，闻言眨巴眨巴大眼睛，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也学着晃脑袋：“月是故乡明？嗯……那清水镇的米糕还比宫里的甜呢！是不是也算‘糕是故乡甜’？” 她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觉得这“改编”挺不错。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连乾隆都捋着胡子，被这歪理逗乐了：“哈哈哈，你这丫头，歪解诗句倒是头头是道！”
“小燕子，这叫活学活用！”尔泰也笑着打趣。
小燕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我这叫……接地气！”
一片欢声笑语中，班杰明坐在角落，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碧蓝的眼睛里，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迷茫和疏离。他看着紫薇出口成章的雅致，看着尔康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理解，看着小燕子那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改编”引来满堂彩，看着乾隆和福伦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对这种“文字游戏”自然而然的心领神会……这一切，都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隔在了外面。
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抓不住字句背后流淌的那种属于这个古老国度的韵律、典故和深沉的情感共鸣。紫薇的诗句很美，可那份“思乡”的厚重，他无法感同身受；小燕子的“歪解”很鲜活，可那种源于共同文化背景下的会心一笑，他只能做个旁观者。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画的暮色小镇，在这些人眼中，或许只是一幅“新奇”的西洋画，而非他想要捕捉的、这片土地的灵魂。
就在这时，驿站老板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觉得这个金发碧眼的“叔叔”很稀奇，偷偷溜到花园门口张望，被母亲发现后急忙拉走。班杰明清晰地听到那妇人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告诫：“快回来！别去打扰那些贵人……还有那个洋鬼子！”
“洋鬼子”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班杰明的心口。虽然声音很低，但在相对安静的此刻，格外清晰。他握着糕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僵住了，碧蓝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难堪。一路行来，好奇、探究、甚至戒备的目光他早己习惯，但这种带着明显排斥和异类标签的称呼，在这温馨闲适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
班杰明默默地放下糕点，只觉得嘴里刚才还觉得香甜的味道，此刻变得有些发苦。他看着灯笼光晕下谈笑风生的众人，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的小燕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淹没。他喜欢的，就是这份鲜活和温暖，像他画布上最明亮的色彩。可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片色彩，扎根于他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土壤。他只是一个拿着画笔的异乡过客。
夜渐深，大家陆续散去休息。班杰明独自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没有动笔，只是沉默地看着。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略显孤寂的侧影。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班杰明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除了他，大概没人会在这个时候留意到一个“洋鬼子”的落寞。
永琪在他旁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坐下，同样望着月亮，没有说话。腰间箭囊的影子拖在地上，清晰可见。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班杰明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用的是有些生硬但清晰的汉语：“五阿哥，你们的诗……很美。小燕子的话……很生动。可它们，像隔着厚厚的琉璃，我能看见光，却感觉不到暖。” 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或许，我永远也画不出你们心里的月亮。”
永琪侧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敌意的审视，更像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理解的交流。“班杰明，”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片土地，有它自己的血脉和呼吸。你画下的山水屋舍，己是难得的神韵。”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至于小燕子……”
提到这个名字，永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小燕子房间那扇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再看向班杰明时，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她对我而言，是失而复得的……唯一。” 他没有用任何夸张的词藻，只是加重了“唯一”两个字的分量，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无关身份，无关其他。这份意义，超越了我能言说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