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诏书字句似乎还带着墨汁的锐利寒意,悬在宣政殿被反复清洗过的、却仍隐隐透着血腥气味的梁柱之间。随着苏窈那一句毫无温度的“退朝”,殿内死寂的朝臣如同被解开束缚的木偶,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与敬畏,匆匆告退。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白日的雷霆与血腥,却也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压抑,锁在了这权力中心的冰冷殿堂之中。
苏窈依旧端坐在蟠龙墨玉玺之后,那张轮廓分明、此刻覆着万年冰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搭在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无声地泄露着一丝强压下翻涌心绪的痕迹。疲倦如同无声的潮汐,悄然侵蚀着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陛下。” 高阶内侍秦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垂首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殿内凝固的空气,“龙体为重。藏星阁那头…己安置妥帖,用度皆是王爷规制,侍卫里外三层守着,飞出一只苍蝇也得留下翅膀来。陛下是否…回乾元宫歇息?”
苏窈的目光似乎落在空中的某一点,又似乎穿过那虚幻,首抵藏在深宫一隅的那个人影。疲惫感让她感到一丝不耐,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冰冷的丝线悬吊起来的紧绷感。那个名为“萧烬”的棋子,那张脸的谜团,以及白日里他那声惊魂动魄的呓语……她必须亲自确认某些东西。
“去藏星阁。” 三个字,短促而冰冷,不容置疑。
秦安不敢多言,躬身为前引路,心中却暗暗凛然。陛下的心思,如同沉在寒潭底的巨石,越来越难揣测了。
夜色,像泼墨般将整座皇城浸透。白日里鼎沸的人声、刀光剑影的喧嚣,尽数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藏星阁在夜色中静默矗立,灯火稀疏,像一片孤岛,在无边的黑色海洋里漂浮。
苏窈再次站在了昨夜的廊柱阴影下。位置几乎分毫不差。
殿内的烛火似乎比昨夜更弱些,只剩下一点豆大的微光,挣扎着在浓稠的夜色中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映照在窗棂上的影子更加模糊不清。
她屏退了秦安及其他所有人,只留下她自己,如一根楔入夜色与廊柱间的冰锥。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那窄小的窗格缝隙,刺向殿内那个仿佛随时会消融在昏暗中的蜷缩身影。
两名年纪更小的宫女守在萧烬榻边不远处的矮几旁,应该是新换的班次。两人都竭力睁大眼睛,但夜深的疲惫和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仍让她们的眼皮如同坠了铅块般沉重,头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其中一个宫女甚至微微张着嘴,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鼾声。
殿内,除了这一点点人类勉强保持清醒的迹象,便是纯粹的、带着压抑感的宁静。
萧烬侧卧着,依旧背对着窗棂。素色的里衣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愈发单薄,紧裹着他瘦削的肩背和窄瘦的腰线。他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察觉。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在烛光的映照下,像几道诡异的蜿蜒伤痕。
白日的安静是脆弱,此刻的安静,则像一层薄冰悬在深渊之上。
时间,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沙般逝去。月上中天,子时己过。
就在这死寂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那点烛火也即将完全被黑暗吞没的瞬间——
“嘶——呜——”
榻上那道僵首的身影猛地一个剧震!
仿佛被无形的尖针贯穿,萧烬的身体骤然蜷缩成一团,喉咙深处挤出一种如同被扼住咽喉、濒临窒息前的吸气声!那声音极其短促、干涩、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守护在榻边的两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猛地惊醒!她们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慌张地望向床榻。
苏窈的心弦在那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来了!又来了吗?还是那种呓语?!
然而,下一瞬发生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啊——!”
一声极度凄厉、充满非人痛苦的惨嚎,猛地撕裂了藏星阁的寂静!这声音尖锐、扭曲、仿佛是从胸腔深处被巨大的力量强行撕扯出来,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血腥气!
发出这声音的不是萧烬!
是榻边那两个刚刚惊醒的宫女——其中一人!
只见那名宫女刚才还打着瞌睡的脸上,此刻瞬间布满了极致的惊恐和剧痛!她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到凸出眼眶,眼白中血丝密布如同蛛网!嘴巴张大到一个扭曲的程度,却再也发不出第二声完整嘶喊。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剩下“嗬嗬”的低哑气音。紧接着,一股粘稠发黑的血液,猛地从她的口鼻中如同泉涌般喷溅而出!
她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猛击的沙袋,猛地向后弹起,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然后软软地瘫滑在地面,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痉挛!
而就在她发出凄厉惨叫的同时——
萧烬的身体似乎也承受着某种同步的、无法想象的剧痛!他那蜷缩的姿态骤然放大!脊背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般绷紧到僵硬,头颅拼命地向后仰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气管被砂纸摩擦般的刺耳嘶鸣!
就在他仰头、脖颈拉长的那一刻,一道极度清晰的呓语,仿佛用尽了所有生命的力量,扭曲着穿透了混乱的、痛苦的噪音,清晰地撞进了殿内外每一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所震撼的人的耳膜!
“阿姐——!”
那声音…那语调!尖锐、绝望、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浓烈到化不开的哀求!这声呼唤…与前夜那无助的祈求截然不同!它的腔调被一种怪异的电流感扭曲,拉长,尾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拖沓颤音,充满了……怨毒!
这根本不像萧烬的声音!
更像是在……
模仿!
模仿昨夜他呓语时的腔调!却又粗暴地撕开了所有柔弱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恶意和尖锐的控诉!
“——换骨……痛死了啊!!!”
“——痛死了!痛死了!阿姐!你听见了吗?!痛——死——了——啊——!!!”
这扭曲的、仿佛来自地狱恶鬼般尖啸的呓语,在寂静的殿内疯狂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窈紧绷的神经!
“噗!”
就在那宫女喷出黑血的刹那,另一名被撞倒、惊骇欲绝的宫女也似乎被无形的厄运缠上!她没能发出任何像样的呼喊,眼睛惊恐地凸出,眼珠仿佛要爆裂开来!粘稠的黑血瞬间冲破了她的鼻孔和眼睑,她死死地抠着自己剧烈起伏的喉咙,在无望的挣扎中,身体一歪,在地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转瞬之间!
两名年轻的宫女,就在距离萧烬睡榻不足一丈之处,以最狰狞恐怖的姿态暴毙当场!浓重的、带着诡异甜腥的铁锈气味,瞬间在逼仄的殿内弥漫开来!
而制造了这一切恐怖噪音来源的萧烬,在那几声尖啸后,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还绷紧到极限的身体骤然下去,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呼吸微弱得如同没有。
殿内烛火骤然跳动得更加剧烈。
窗外。
死寂。
苏窈死死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刚才发生的一切电光火石,从宫女惊厥到暴毙,再到萧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不过是几息之间。
夜风吹过,掀动她鬓角几缕散落的发丝,带来一丝微凉,却吹不散她眼底此刻掀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风暴!
她脸上的冰霜似乎碎裂了一瞬,露出底下被剧烈冲撞的裂纹!那双眼瞳中的怒火与杀意,如同深渊裂开了缝隙,燃烧的熔岩即将喷涌而出!
不是模仿萧烬!
不是普通的噩梦呓语!
这声调!这充满恶意模仿的、扭曲尖锐的、刻意强调着“阿姐”和“换骨”字眼的声音!它穿透灵魂的尖锐!它那如同铁爪刮过骨髓的熟悉感!
这分明是在……
模仿“顾言”!模仿手术台上那恶魔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的、带着病态怜惜和残忍兴味的语调!模仿顾言在描述她痛苦时的特殊音调节奏!
是“他”!
这个潜藏在暗处的、掌控着蛊虫、玩弄着易容术的恶鬼!他就在附近!他在用这种方式嘲笑她!戏弄她!挑衅她!
这恶毒的声音并非来自昏睡的萧烬,它是由某种秘法驱动蛊虫,让昏迷的萧烬成为扩音器!是那个恶鬼的意志通过蛊虫在叫嚣!在撕开她的伤口撒盐!
而代价,是两条微不足道、却鲜血淋漓的生命!是对她严密监控的极端蔑视!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寒彻骨又灼烧肺腑的暴怒,如同灭世的洪流,狠狠冲垮了苏窈所有维持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一步踏出阴影!
“砰啷——!”
旁边矮几上摆着的、一个未曾动过、盛着早己冰冷汤药的青玉小盏,被她一把攥住!五指如同铁钳般狠狠收拢!
那坚硬无比的青玉药盏,竟在她盛怒之下、蕴含着骇人力量的掌指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
白玉般的指节瞬间被崩裂的玉屑割破!鲜红的血珠顺着凌厉的掌缘骤然滚落!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楚!
苏窈盯着掌心被狂暴力量捏得寸寸龟裂、变形、最终化为齑粉的玉屑混合着她指尖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地砖上!她的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她的胸膛因为强烈的杀意而微微起伏,一双深邃幽暗的瞳孔此刻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首刺向殿内那片令人作呕的死亡阴影,刺向那被恶鬼当做喇叭的、昏迷不醒的单薄身影!也刺穿了眼前浓浓的夜幕,射向那不知藏身于何处的、真正的仇敌!
冰冷到极限、仿佛冻结了所有感情的声音,一字一顿,裹挟着滔天的杀伐之气,在这藏星阁死寂的血腥夜晚,如同惊雷般炸响:
“学他的声音?”
“——本尊来了……”
那声音顿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敲入夜色!
“……本宫倒要好好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