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宋莹家的小院里摆了张方桌，黄玲端上最后一盘炒青菜，擦着手道：“超英，林工快趁热吃！宋莹今儿炖的这鱼，可是特意去早市挑的活鲫鱼。”
林武峰刚举起酒杯要跟庄超英碰，院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安厂长掀着门帘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帆布包：“林工在家不？我又来讨教了。”
林武峰赶紧起身：“安厂长？这时候过来，还没吃饭吧？快坐快坐。”
安厂长也不客气，拉把椅子坐下：“刚在厂里忙到这会，正想找林工聊聊那个制冷管道的事。”
说着就从包里掏出张图纸，“您看这儿，是不是能再优化下？”
林武峰凑过去指点，庄超英在一旁慢悠悠喝着酒，忽然插了句：“安厂长，你们厂现在就只做冰箱？”
安厂长抬头笑了：“眼下是，小厂子刚起步，先把一样做精了。”
“我倒觉得，小家电将来准火。”庄超英夹了口菜，“你看啊，现在谁家不缺个热水壶？烧水多方便。还有电饭煲，不用看火，焖出来的饭还香。夏天要风扇，冬天要暖炉，将来洗衣机、冰箱，保不齐都能进寻常百姓家。”
宋莹眼睛一亮：“庄老师说的是！前阵子有顾客来买衣裳，还念叨着想买个小洗衣机，手洗太累了。”
安厂长拍了下大腿：“庄同志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也琢磨着将来扩产品线，就是没头绪。您这一说，我倒有方向了。”
他转向林武峰，“林工，您要是能来我们厂，咱先把冰箱做稳了，再照着庄老师说的这些，一样样搞起来，保准比在国营厂有奔头！”
林武峰没接话，只是闷头喝了口酒。
正说着，安厂长厂里的人来叫他回去，他临走前还拉着林武峰的手：“林工，您再好好想想，我随时等您信儿！”
等安厂长走远了，庄超英才看向林武峰：“林工，我刚才说的那些，你觉得咋样？”
林武峰皱着眉：“小家电是好，可哪那么容易？开厂子要场地、要设备、要工人，风险太大了。”
“风险大，利润也大啊。”庄超英放下酒杯，“你看阿玲和宋莹，俩女同志开个服装店，现在不也做得红红火火？比上班挣得多不说，时间还自由。”
黄玲点头：“可不是嘛，前阵子做的那批的确良衬衫，三天就卖光了。”
“我跟你说个实在的。”庄超英身子往前倾了倾，“你要是真想干，我能投点钱。你懂技术，安厂长懂经营，再找几个靠谱的工人，先从小的做起，比如先做热水壶，投资不大，试错成本也低。”
林武峰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洒了点在桌上：“庄老师，这可不是小事。我在压缩厂干了这么多年，虽说工资不算顶尖，但稳当，而且研发条件也好……”
“可你甘心吗？”庄超英打断他，“向阳在安厂长那儿，才干了几个月，工资就比你高一半。你技术比他强多了，要是自己牵头干，将来的光景肯定比现在强。再说了，栋哲跟筱婷处得这么好，咱们如果一起发展事业，孩子们也能常来往不是？”
宋莹也劝：“武峰，庄老师这主意靠谱。你不用急着答应，先琢磨琢磨，反正机会在这儿呢。”
林武峰叹了口气，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脑子有点乱，让我好好想想……这事儿太大了，得再再合计合计。”
庄超英笑了：“行，你慢慢想，想通了随时找我。我这钱，随时能到位。”
黄玲赶紧给林武峰添上饭：“先吃饭，菜都快凉了。啥事儿都得从长计议，急不来。”
这天之后，庄超英没再提过开厂子的事，林武峰也没主动说过。
俩人碰着面，该聊天聊天，该喝酒喝酒，就跟那天的话是一阵风吹过似的。
黄玲看在眼里，晚饭后收拾碗筷时跟庄超英念叨：“林工那边没信儿，你说他是不是压根没那心思？”
庄超英正给筱婷检查作业，头也没抬：“他啊，还想在压缩机厂再熬熬。毕竟是老国企，他现在是高级工程师，再往上挪挪，当个厂长啥的，也算熬出头了。
“可你前阵子不还说……”黄玲话没说完，怕孩子听见。
“那是后话。”庄超英放下红笔，“路是自己选的，咱外人顶多敲敲边鼓，总不能摁着他头做决定。他现在觉得国营厂稳当，想往上走，也正常。”
转过年来六月，邮递员送信到院里，喊着庄超英的名字。
庄超英拆开一看，眼睛亮了——是苏州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教育管理专业。
黄玲凑过来看，又惊又喜：“哎哟，真考上了！这学校不就是以前的师范学院吗？”
“是啊，学校改名了。”庄超英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拍，“我明天就去教育局，申请停薪留职。这学，我得去上。”
“那工作咋办？”黄玲有点担心，“停薪留职，回来还能有位置不？”
“放心吧，政策允许的。”庄超英笑了，“再说了，读两年书，多学点儿东西，总不是坏事。你跟宋莹的服装店正红火，家里有你照看着，我也踏实。”
正说着，林武峰从外头，看见桌上的通知书，笑着拱手：“庄老师，行啊你！都当爹的人了，还能考上研究生，厉害！”
“瞎折腾呗。”庄超英递给他根烟，“打算去学校念念书，明天去跟教育局申请停薪留职。”
林武峰点着烟，抽了一口：“停薪留职好，进可攻退可守。不像我们厂里，一步都挪不得。”
他顿了顿，又说，“说起来，安厂长前阵子还来问过我，你那回说的小家电，他真琢磨着上条热水壶的生产线了。”
“哦？那挺好啊。”庄超英没接话茬，只笑着说，“他敢干，将来准能成。”
林武峰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庄超英看他那样，心里有数——他还是没松口。
第二天一早
庄超英揣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和停薪留职申请，骑着自行车往教育局去。
到了教育局办公楼，刚上二楼就撞见张局长拿着搪瓷杯出来打水。
“哟，超英？这时候来找我，准是有好事。”张局长笑着拧开热水龙头，白瓷杯里的茶叶打着旋儿舒展开。
庄超英赶紧把手里的材料递过去：“张局，还真让您说着了。我考上苏州大学的研究生了，想申请停薪留职，过来办手续。”
张局长接过录取通知书，鼻梁上的眼镜往下滑了滑，凑近了仔细瞧：“教育管理专业？不错啊！你在中学教了这么多年书，又带毕业班又管德育，去系统学学理论，将来准能更有作为。”
他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放，拿起停薪留职申请表看了看，“怎么想的？放着现成的教导主任不当，跑去念研究生？”
“张局，您也知道，我总觉得自己理论功底还差着点。”庄超英挠了挠头，“现在教育改革步子快，不多学点儿新东西，怕跟不上趟。再说了，苏州大学就在家门口，寒暑假我也能回补习班搭把手。”
张局长拿起钢笔，在申请表上签了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你这股子好学劲儿，值得局里年轻人学学。停薪留职没问题，政策上允许，工资暂时停发，但编制给你保留着，工龄也续算。”
他把签好的表推回来，又补充道，“我跟你透个底，局里正缺懂业务又懂管理的人。你毕业回来，想回一中当副校长，我给你搭线；想来教育局教研室，我这儿有位置；要是苏州大学那边想留你，那更是好事——高校平台大，能做的事更多。”
庄超英心里一热，没想到局里这么支持：“张局，您这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我本来还怕……”
“怕回来没位置？”
张局长笑了，拿起搪瓷杯抿了口茶，“你在附中带的那几届毕业班，升学率年年是市里前三，你还参加过两回高考阅卷，专业论文也发表了不少，就凭这些实绩，去哪儿都抢手。再说了，现在讲究人才流动，你去高校镀镀金，将来不管回不回教育局，都是咱系统的人才。”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隔壁纺织厂，去年送了三个技术员去上海进修，回来就搞出了新面料，厂里效益翻了番。教育也一样，得有人往前闯，学新东西。”
正说着，人事科的小李进来送文件，看见庄超英，笑着打趣：“庄老师，听说您要去念研究生？以后就是‘庄硕士’了，可得请客啊！”
“一定一定。”庄超英笑着应着，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从教育局出来，庄超英骑着自行车，心里头轻快得很。
路过供销社，他拐进去，买了两斤黄玲爱吃的排骨，又挑了串葡萄。
供销社老李称完秤，笑着说：“庄老师，今儿个气色真好，有啥喜事？”
“嗨，考上个学，刚办完手续。”庄超英咧着嘴笑，脚下的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给家里人加个菜。”
到家时，黄玲正坐在院里择菜，看见他手里的排骨，眼睛一亮：“这是咋了？平白无故买这么多肉？”
“手续办得顺顺当当，张局说了，编制给我留着，回来还有好位置。”
庄超英把排骨往厨房一放，拿起搪瓷缸子灌了口凉水，“晚上咱炖排骨，再叫上宋莹和林工，热闹热闹。”
黄玲手底下的动作停了：“真这么好？我还以为停薪留职就是悬着颗心呢。”
“那可不，张局还说，等我毕业，回一中当副校长也行，去教育局上班也行，连苏州大学留我都有可能。”
庄超英蹲下来帮她择菜，“你说，这学上得值不值？”
“值！太值了！”黄玲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我这就去喊宋莹，让她晚上别做饭了，过来一块儿吃。”
傍晚时分，宋莹和林武峰果然来了。
宋莹手里还拎着瓶酒，进门就嚷嚷：“庄老师，这酒我藏了半年，今儿武峰非得跟你喝两杯！”
林武峰手里也没闲着，提着个网兜，里头装着几个苹果：“庄老师，听说你手续办利索了，恭喜恭喜。”
黄玲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排骨的香味飘了满院。
庄超英给林武峰递了根烟：“林工，问你说个事儿，安厂长那热水壶生产线，真弄起来了？”
“可不是嘛，前几天我路过他们厂，看见工人正搬新机器呢。”
林武峰点着烟，“安厂长还跟我念叨，说要是你在，准能帮他琢磨出更省料的法子。”
“我哪懂那些，我就是瞎琢磨。”庄超英笑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步子迈得挺稳，先从小的来，不容易栽跟头。”
林武峰没接话，抽了口烟，眼神有点飘，庄超英看在眼里，没再多说——有些事，总得自己想明白才行。
正说着，黄玲端着炖好的排骨出来，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油花浮在汤面上，香得人首咽口水。
“开饭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今儿都得多吃两碗饭！”
宋莹先给庄超英倒了杯酒：“庄老师，这杯我敬你，有魄力！咱们这岁数，能再去念书的，没几个。”
庄超英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啥魄力啊，就是想多学点儿东西。来，武峰，咱也碰一个。”
林武峰举起酒杯，跟他轻轻一碰，酒液在杯底晃了晃。
“庄老师，你这步棋走得好。”他喝了口酒，“不像我，总在原地打转。”
“急啥，路还长着呢。”庄超英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先吃菜，这排骨炖得烂乎，你尝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