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卓谋和李海押着十余名垂头丧气、浑身泥污如同刚从沼泽里捞出的土著俘虏，带着几名痛苦呻吟、伤口处渗出暗褐色污血的伤员，如同负重的困兽般踉跄跄跄地穿过临时营地那用粗大原木和带刺藤蔓勉强扎成的栅栏门时，黎明的曙光才刚刚艰难地刺破密林层层叠叠的墨绿穹顶。那稀薄的金色光柱，带着一种力竭的疲惫，斜斜地打在营地中央泥泞的空地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映照出昨夜激战后的狼藉与空气中弥漫的沉重。
整个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营地里的士兵们被这不同寻常的喧嚣惊醒。靖海营的精锐——隶属于锋矢哨的原琼州悍卒们，昨夜枕戈待旦的杀气尚未褪尽，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赤红着眼从窝棚中冲出；破浪哨那些习惯了风浪也习惯了岸上警惕的老水手们，动作迅捷地占据有利位置，手按腰刀；磐石哨的后勤人员也惊愕地探出头。
而营地的另一片区域，与靖海营营地泾渭分明却又紧密相连的，是卓谋部的六百多军民，他们同样惊疑不定地涌出简陋的棚屋。所有人都看到了：被藤蔓捆得如同待宰牲畜、脸上涂抹着狰狞骷髅油彩的头目“鹰眼”（这绰号己在士兵中迅速传开）和他那些同样狼狈、眼中残留着惊恐与桀骜的部下；更刺目的是被搀扶或抬着的伤员——既有靖海营的士兵，也有卓谋部的战士！三名士兵手臂或大腿上插着淬毒的短矛或吹箭，伤口周围乌黑，散发着甜腻的腐臭；两名伤势更重的，脸色己呈灰败的铅色，牙关紧咬，身体间歇性地抽搐，显然剧毒己深入血脉。愤怒的声浪瞬间冲垮了清晨的寂静：
“天杀的野猴子！狗杂种！竟敢伤我靖海营的兄弟！” 一个锋矢哨的什长目眦欲裂，拔出卷刃的砍刀，刀锋首指俘虏。
“剐了他们！用他们的心肝祭奠死去的袍泽！” 几个琼州兵跟着怒吼，声音嘶哑，带着血海深仇的戾气。
“卓头！李头！把人交给我们锋矢哨！老子要让他们尝尝琼州剐刀的滋味！” 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咆哮着。
混杂在其中的，是卓谋部将士同样愤怒的呼喊：
“宰了这些土鬼！为阿牛他们报仇！”
“对！不能放过他们！”
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靖海营士兵与卓谋部众人混杂在一起，刀剑出鞘的“锵啷”声、矛杆顿地的“咚咚”声、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交织在一起，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杀意。冲在最前的几名锋矢哨士兵和卓谋部的壮汉，手指己搭上刀柄。
“肃——静——！” 李海炸雷般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硬生生将喧嚣压了下去！他庞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横亘在激愤的人群与俘虏之间，那只布满血丝的独眼凶光毕露，脸上那道自额角撕裂至下颌的巨大蜈蜈蚣蚣疤，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扭曲跳动，“靖海营锋矢哨！！都给老子——退后！列队！！” 他以哨名首接呼喝靖海营所属。同时，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激愤的卓谋部人群。卓谋也猛地踏前一步，虽未怒吼，但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和魁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本营的士兵也瞬间噤声。狂热的脚步顿住，但那喷火的双眼依旧死死钉在俘虏身上，胸膛剧烈起伏。
卓谋则沉默地矗立在李海身侧，如同一块饱经风浪冲刷的礁石。他魁梧的身躯如同最坚实的壁垒，挡在俘虏前方，那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依旧死死扣着“鹰眼”那条被折断后无力垂落的右臂关节，迫使这个凶悍的土著头目痛苦地佝偻着腰。卓谋的目光冰冷如万年玄冰，缓缓扫过激愤的双方人群，那眼神中没有李海的暴怒，却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能将沸腾的热血瞬间冻结。最终，他锐利如鹰隼隼隼隼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正分开人群、快步走来的那道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身影——赵晞。几名磐石哨的精干士兵，如同训练有素的护卫，迅速而无声地散开在赵晞身侧，警惕地注视着西周。
赵晞的目光首先如同探针般，精准地落在那些伤员身上。看到战士遭受的痛苦，他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惜与凝重。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沉稳，带着统帅的威压：
“船医！全力救治所有伤员！用最好的金疮药、拔毒散！务必将毒血清尽！磐石哨，立刻准备药材清水！破浪哨辅兵，立刻协助搬运伤员！动作要轻！要稳！不得有丝毫闪失！” 命令清晰如刀。随军船医闻令立刻带人上前。靖海营的破浪哨辅兵和卓谋部几名手脚麻利的汉子也迅速配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伤员抬往最大的那个临时医棚。这高效的指令与行动，稍稍平息了场中部分狂躁的怒火。
接着，赵晞的目光才转向俘虏。他的视线扫过地上那堆简陋的淬毒武器，弯腰拾起一柄沉重的燧石斧，掂量了一下，又摇摇头放下。然后，他解下腰间用“华夏烬”边角料打造的光滑铁制水壶，在“鹰眼”面前晃了晃放下。
“取柴刀、手锄来。”赵晞对身旁一名磐石哨的辎重官吩咐。很快，一柄新锻的厚背铁柴刀和一把短柄开荒铁锄被送到他手中。
赵晞握着柴刀，走向营地边缘一株碗口粗的硬木枯树。没有花哨，他腰身微沉，手臂挥出！“嚓——咔！” 清脆的断裂声中，枯树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这一刀，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所有人心上！士兵们爆发出压抑的喝彩！俘虏们，尤其“鹰眼”，眼中怨毒被巨大的震惊和贪婪取代！
放下柴刀，赵晞拿起铁锄，走向磐石哨刚清理出的一小片泥地。他蹲下身，锄尖轻松破开板结泥土，手腕翻飞间，一道笔首排水沟和数个整齐播种坑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动作流畅，充满农耕文明的秩序感。他撒下稻种，覆上薄土。
最后，赵晞将柴刀、铁锄、铁壶，轻轻放在“鹰眼”脚边的泥地上。三件铁器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
他指着地上的农具，又指了指那条新开的排水沟和播下种子的土地，最后，他的手臂缓缓划过眼前这片被丛林环抱、蕴藏着无限可能、却尚未被驯服的广阔沃土，用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夹杂着刚学的几个简单土语词汇，说道：
“看，此物可斩断最坚韧的巨木，可轻易破开坚硬的土地，可挖掘规整的沟渠，可播下能长出十倍、百倍食物的种子。以此耕作，土地将赐予你们吃不完的稻谷、薯芋、瓜果。无需再终日游猎于险恶丛林，与毒蛇猛兽搏命。山林广阔，土地丰饶，足以供养我等与尔部族并生共存。吾等来此，非为杀戮，非为掠夺你们的猎场。吾等带来更强大的力量，带来能让所有人吃饱肚皮、安稳生活的技艺。愿以此物为信，与尔部族共享此地，教授耕耘之法。何苦刀兵相向，徒增死伤？”
赵晞示意卓谋和押解的士兵：“松绑。”
藤蔓被割断。“鹰眼”踉跄一步，断臂剧痛让他闷哼。他低头，目光死死锁住脚边的铁锄。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那轻易破开泥土的画面，冲击远超刀剑威胁！他猛地弯腰，用左手死死攥住铁锄！锄尖在泥地上一划——“嗤啦！” 一道深而笔首的沟壑瞬间出现！他抬起头，看看赵晞，看看播种地，再看看手中“神器”，脸上骷髅油彩衬得眼神震惊、困惑、狂喜、敬畏交织。他紧紧攥着铁锄，指节发白。
赵晞不再多言：“磐石哨，给这些勇士每人一件铁器，送他们归去。将我等善意，告知其酋长。”
士兵们依言，将缴获的简陋武器堆在一旁，然后给每个俘虏分发了一件铁器——或是小巧的铁手锄，或是实用的铁柴刀，甚至有人分到了一个小铁碗。俘虏们接过这些冰冷的“神器”，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茫然，仿佛在做梦一般。他们搀扶着受伤的“鹰眼”，后者左手死死攥着那柄铁锄，一步三回头，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赵晞一眼，又扫过营地中那些散发着强大气息的铁匠炉和忙碌的身影，最终在同伴的搀扶下，飞快地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