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被浓郁的肉桂、胡椒和发酵鱼露的气息取代。当“海麒麟号”如同搁浅的巨兽,拖着焦黑的残躯,缓缓驶入占城王国毗阇耶港西岸那片被遗忘的废船区时,它带来的肃杀之气让附近几艘破船上的流浪汉都惊恐地缩回了脑袋。船体遍布火燎与撞击的疮痍,主帆只剩褴褛的布条在咸风中呜咽,侧舷用柚木和缆绳粗暴修补的痕迹如同狰狞的伤疤。甲板上挤满了沉默的汉子,他们衣衫褴褛,伤口被脏污的布条草草捆扎,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这片陌生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刺鼻、铁锈的腥涩、汗水的酸腐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与港口飘来的香料气息格格不入。
“停船!验牒!”占城水师的哨船迅速围拢,一名皮肤黝黑、头缠布巾的军官操着生硬的汉话厉声喝道,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弯刀上,警惕地盯着这艘透着亡命气息的怪船。旗帜陌生,形制古怪,绝非善类。
林默早己换上一身相对体面的靛蓝细麻短袍,立在船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远处繁忙的港口。他脸上堆起海商特有的油滑笑容,用流利的占城土语夹杂着闽南腔高声回应:“‘海麒麟’号!泉州林家!海上遭了龙王爷的脾气,风撕了帆,浪啃了船,求贵宝地避避风头,补点水粮,修修船骨!船资好说,绝不让兄弟们白忙活!”他巧妙地避开了“崖山”、“琼州”等字眼,只强调商船身份和海难。
验牒?他们哪还有盖着大宋印玺的文书?林默早有准备,掏出一份泛黄、边角磨损、盖着模糊不清“泉州市舶司”火漆印(仔细看能辨出是仿造)的旧船引,又借着递文书的动作,将一小袋沉甸甸、散发着浓烈辛香的肉豆蔻滑入军官掌心。军官不动声色地掂了掂分量,又瞥了眼甲板上那些沉默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汉子,最终挥了挥手,指向一片更荒僻、水也更浅的滩涂:“泊到最西头去!离内港远点!每日日落前缴清泊金!船上的人,不得生事!违者,锁拿下狱!” 显然,对方只想把这群煞星丢在远离繁华的角落,眼不见为净。
西岸尽头,朽烂的船骨半沉在浑浊的水中,藤蔓缠绕着锈蚀的锚链,空气里是木料腐朽和海藻死亡的沉闷气味。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成了赵晞一行喘息之地。远离了内港的喧嚣与可能的眼线。
“李海!”赵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压过了海浪拍打朽木的声响,“约束部众!此地非我疆土,更非战场!令行禁止,违者——斩!” 最后那个字,如同冰锥凿进甲板。
“末将遵令!”李海独眼中凶光一闪,脸上那道自额角撕裂至下颌的蜈蚣疤微微抽动。他猛地转身,对着甲板上那些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溃兵低吼道:“都听见殿下的令了?!琼州营的汉子,别给殿下、给死去的弟兄丢脸!轮值守船,没轮值的,给老子缩在窝里!谁敢惹事,老子第一个劈了他!” 经历过琼州血火炼狱和海上亡命,这群溃兵骨子里的野性被暂时压服,纪律是活下去的唯一铠甲。
林默如同鬼魅,带着几个精干如铁的老水手,迅速消失在毗阇耶迷宫般、充斥着各种方言叫卖声的街巷深处。他的目标明确:寻找侨居此地的宋人遗民、商号,尤其是那些血脉深处可能还烙着“宋”字印记的。
然而,比外部威胁更紧迫的危机在内部爆发。张世杰的伤势在抵达后急剧恶化。连日的颠簸、缺医少药,加上琼州海战中那穿透肩胛的旧创,引发了可怕的高热和伤口坏疽。这位支撑着队伍精神脊梁的老帅,此刻躺在临时用破帆布和木板搭起的窝棚里,面色蜡黄,呼吸灼热而急促,胸前的绷带渗出令人作呕的黄绿色脓液,散发着腐肉的气息。陈宜中佝偻着背,紧紧抱着冰冷的紫檀空匣,守在旁边,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反复念叨着支离破碎的词句:“陆相...幼主...社稷...完了...全完了...”
“药!金疮散!退热的!什么药都行!”赵晞对着随船的粗豪船医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船医满头大汗,粗糙的手指翻着空瘪的草药袋,面露绝望:“殿下!船上那点土三七、车前草早用光了...这占城...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上哪儿...”
窝棚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夹杂着一个少年极力压低的、带着浓重闽南腔的急切询问:“娘!真的是…真的是张帅吗?阿旺叔没看错?爹说的那…”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捂住了嘴。
赵晞皱眉,心中警铃微作,猛地掀开破帆布帘!
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荆钗布裙、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妇人,正一手紧紧捂住身边一个半大少年的嘴,另一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膊。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皮肤黝黑,身形精瘦却骨架结实,像一株在盐碱地里倔强长成的小树。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麻布裋褐,肘部膝盖处磨得透亮,此刻身体前倾,脖子梗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如同点漆,正死死透过帘子的缝隙,试图看清窝棚内的景象,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屏息的焦灼、难以置信的希冀,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心事。他没有哭喊,只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仿佛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
“石头!噤声!”陈王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又转向赵晞,眼神充满恳求与惶恐,“军爷恕罪!孩子不懂事,惊扰了…”
就在这时,草铺上昏迷的张世杰,似乎被外间的动静刺激,身体猛地一抽!他那双因高热和剧痛而紧闭的独眼骤然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毫无焦距地扫过窝棚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似乎在噩梦中挣扎,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抓向空中。
“大…柱…”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名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紧接着,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地、断断续续地低吼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琼州…右翼…顶住…箭…掩护…呃啊——!” 这分明是琼州城破、血战断后时的场景重现!他陷入了极深的高热谵妄,将现实与炼狱般的记忆彻底混淆!
“爹——!” 窝棚口的少年听到“大柱”这个名字,如同被电击!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挣脱母亲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进了昏暗的窝棚!他没有哭,只是双眼瞬间赤红,死死咬住了下唇,一丝鲜红立刻渗了出来。他扑到草铺前,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烙刻在张世杰痛苦扭曲的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张帅!是我!是石头!陈大柱的儿子! 石头在这儿!” 少年嘶哑地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试图将张世杰从梦魇中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