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没有点灯。小屋的黑暗如同实质,包裹着他。桌上那包劣质止血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干草气味,混着窗外泥土的潮气,钻进鼻腔,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
藏书阁底层。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烛火,固执地悬在意识深处。三年来,所有明面上的典籍、所有被家族认可的疗伤法门,甚至那些代价高昂的偏方,都被尝试过,也被宣告无效。那所谓的“元脉不可逆枯萎”的判决,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断绝了他所有的路。但绝望的尽头,往往催生出最孤注一掷的疯狂。底层那些被遗弃的、蒙尘的、甚至被视为垃圾的古籍杂物堆里,会不会藏着一线被所有人忽略的、极其渺茫的可能?哪怕只是一个荒谬的传说,一句残缺的呓语?
一丝微弱的、近乎自欺的期盼,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枯寂的心。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按下。
夜色浓稠如墨,林家大部分区域都己陷入沉寂,只有巡逻守卫偶尔走过回廊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宅院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秩序感。林风悄无声息地推开小屋的门,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他对家族的布局了如指掌,避开几处有微弱灯火和守卫的区域并不困难。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体内那沉寂的元脉仿佛也感受到寒意,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源自枯竭深处的隐痛。
后山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藏书阁就坐落在后山入口不远,是一座三层的巨大石木结构建筑,在夜色里沉默矗立,飞檐斗拱的线条显得有些狰狞。前两层存放着家族的核心功法和常用典籍,守卫相对严密。唯有底层,如同被遗忘的角落,是堆放废弃杂物、破损器具、以及一些来历不明或被认为毫无价值的蒙尘古籍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扇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门,常年紧锁,无人问津。
林风绕到藏书阁背面。底层临着后山陡坡,地势更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布满湿滑苔藓和藤蔓的墙角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冰凉、松动的大石。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推,石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向内移开尺许,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钻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呛人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尘土和纸张朽坏的味道。这是他幼时一次偶然追逐野猫发现的秘密通道,那时他尚是家族骄子,只觉得有趣,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以此种方式,像一个贼一样潜入自己家族的藏书阁。
没有犹豫,他侧身钻了进去,反手将石头推回原位,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他摸索着墙壁,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积尘,每一步都带起呛人的尘埃。通道很短,尽头是一个狭窄的空间。
他摸到了墙壁上嵌着的一个凹槽,里面放着一小截备用的蜡烛和一个火折子——这也是他当年偷偷藏下的。嚓的一声轻响,火苗跳跃起来,昏黄的光线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映照出眼前令人窒息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式的空间。目光所及,堆积如山的杂物如同凝固的黑色浪潮。断裂腐朽的木架倾斜倒塌,上面挂满蛛网,像垂死的灰色水母。破损的兵器——锈蚀的刀剑、断裂的长枪矛头——随意丢弃在角落,如同古战场的残骸。碎裂的瓷器、陈旧的农具、缺腿的桌椅……各种说不出用途的破烂层层叠叠,堆积如山,一首延伸到目光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朽木的气息,首冲肺腑,引得林风喉咙发痒,强忍着才没咳出声。
书本?这里更像是废弃的垃圾场。那些蒙尘的古籍,大多被深埋在这些杂物之下,或是散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和尘土、蛛网、虫尸融为一体。烛光微弱,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潜藏着无数未知。
林风的心沉了一下。这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举着蜡烛,像在泥沼中跋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尖锐的杂物和松垮的堆积物,生怕引起坍塌。烛火摇曳,在西周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他弯着腰,在堆积物的缝隙间艰难穿行,目光如同篦子,扫过每一处可能藏着书籍的角落。
时间在死寂和尘埃中缓慢流逝。汗水浸湿了林风的后背,灰尘沾满了他的头发和脸颊,混合着汗水,黏腻不堪。他翻找过几个被压塌的木架底层,只找到一些被虫蛀鼠咬得只剩下残片的兽皮卷,上面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他费力地搬开几块沉重的、布满灰尘的盾牌碎片,下面只有一堆腐烂的麻布和碎瓦砾。
烛泪一滴一滴落下,烫在手指上,带来轻微的刺痛。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光线更加暗淡昏黄。一股难以抑制的疲惫和失望涌了上来,夹杂着喉咙深处被灰尘刺激的痒意。他靠在一个歪斜的、布满灰尘的大书箱上,喘息着,胸腔里充满了腐朽的空气。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徒劳?这里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地用脚拨开书箱旁堆积的厚厚尘埃。烛光下,一个异常黑暗的角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在书箱底部和冰冷石墙的夹角处,被厚厚的灰黑色尘土完全覆盖,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若非他此刻的角度和微弱的光线恰好照到,根本无从察觉。
林风蹲下身,不顾脏污,用手首接扒开那层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积尘。灰尘呛得他几乎窒息,强忍着才没咳出来。扒开表层后,下面似乎是某种硬物。他加快了动作,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的、棱角分明的小东西。
他用力一挖,那东西终于从尘土中被抠了出来。林风将它凑到眼前,吹掉覆盖其上的最后一点浮尘。
一枚戒指。
一枚通体漆黑、样式极其古朴的戒指。戒身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只有一种沉重、内敛的色泽,仿佛能吸收光线。戒面宽阔,上面似乎蚀刻着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辨认的古老纹路,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哑光。戒身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凹坑,仿佛经历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它静静地躺在林风沾满灰尘的手心,冰凉、沉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气息。
就在林风凝视着这枚意外发现的古戒,心中疑窦丛生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他忽略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拂过心头。这纹路……似乎在哪里见过?很模糊,遥远得如同隔世的记忆碎片。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他皱紧眉头,试图捕捉那丝感觉的源头,却徒劳无功。是母亲梳妆匣里某个不起眼的首饰盒上的图案?还是父亲书房里某本古籍插页的边角?太遥远了,模糊得只剩下一种似是而非的轮廓。
就在他心神被那丝转瞬即逝的熟悉感牵动,微微失神的刹那——
“噗!”
手中那截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火苗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降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