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铜门外的呼吸
冰冷。刺骨的冰冷，像亿万根淬毒的钢针，穿透皮肤，扎进骨髓，最终冻结了灵魂。
林晓最后的记忆，是城市午夜空旷的十字路口，刺眼的车灯如同巨兽的独眼，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撕裂夜幕的尖啸，狠狠撞向她的世界。剧痛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随即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失重感，仿佛被投入了宇宙最寒冷的深渊。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她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在绝对的虚无里飘摇，即将彻底熄灭。
‘这就……结束了？’ 残存的思维碎片划过，带着不甘和茫然。‘加班猝死还能算工伤……被闯红灯的撞死……保险公司能赔多少？爸妈……’
念头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到令人战栗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那感觉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空间本身在坍塌、旋转，将她这缕微弱的意识强行拖拽向一个未知的终点。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被彻底“溶解”又“重塑”的奇异剥离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粗暴地唤醒了林晓残存的感知。
不再是虚无的宇宙深寒，而是真实存在的、物理意义上的酷寒。狂风像野兽的利爪，撕扯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卷起漫天坚硬如沙砾的雪粒，抽打在暴露的皮肤上。空气稀薄得如同不存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吞下刀片，割裂着脆弱的喉管和肺腑。
‘冷……好冷……’ 林晓的本能在尖叫。她试图蜷缩身体，试图抱紧自己取暖，却惊恐地发现——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确切地说，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没有西肢，没有躯干，只有一片混沌的、被寒冷和剧痛疯狂折磨的模糊感知区域。
‘我在哪？！这是什么鬼地方？！’ 恐慌如同冰水灌顶。她拼命地“睁眼”，视野却一片模糊，只有无尽的、旋转的灰白和狂暴的雪幕。她试图“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微弱到几乎被风雪瞬间吞没的、类似小兽濒死的呜咽。
“呜……呃……”
这声音？林晓愣住了。这不是她的声音！这是一个幼嫩到极点、虚弱到极点的……婴儿的啼哭？！
就在这时，一股更尖锐的剧痛从“身体”的某个部位爆发开来，像是内脏被冻裂了。她无法分辨具置，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撕裂般的痛苦无比真实。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虚弱感，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在这片白色地狱里熄灭。
‘动不了……喘不上气……要死了吗？’ 绝望如同沉重的冰棺，沉沉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死亡，难道又要在这片冰天雪地里，以一个陌生婴儿的身份再死一次？这算什么地狱笑话？
风雪肆虐的白色荒原上，一个身影如同亘古存在的黑色磐石，沉默地移动着。
张起灵。
厚重的黑色连帽冲锋衣几乎与背景的岩石融为一体，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雪花落在他肩头、帽檐，迅速堆积，又被狂风吹散。他步伐看似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积雪下隐藏的坚实地面，仿佛能无视这吞噬一切的暴风雪。
他的目标很明确——前方那座矗立于风雪之中、巨大得仿佛连接天地的青铜巨门。那门古朴苍凉，门扉紧闭，上面镌刻着繁复到令人眩晕的古老纹路，在漫天风雪中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气息。那是他此行的终点，也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无法摆脱的轮回节点。
风雪声是这片死寂世界唯一的背景音。张起灵的世界早己习惯了这种绝对的孤独。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掉无用的信息，只专注于脚下的路、前方的门，以及……空气中那一丝几乎被风雪彻底抹去的、极其微弱的异常。
不是风雪的呼啸，不是岩石的冰冷。
是一种……生命的气息。
极其微弱，极其紊乱，像风中残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它来自青铜门侧下方，一处被巨大冰块和积雪半掩的凹陷处。
张起灵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对抗更强一阵风流的自然反应。帽檐下，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没有任何情绪地扫向气息传来的方向。
那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任何计划外的变数，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尤其是在这靠近终极之地的禁区。
他本该无视。就像他过去无数次无视掉荒野中濒死的生命一样。他的路，注定是孤独的。
然而，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的瞬间，那微弱的气息再次挣扎着传来，伴随着一声几乎被风雪碾碎的、细不可闻的呜咽。这一次，气息中夹杂着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绝望和……哀求？
张起灵的身体，违背了他理智的指令，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身，面向那个凹陷。
积雪被狂风吹开一角，露出了凹陷里被掩埋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裹在早己被冰雪浸透、颜色难辨的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的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冰晶。生命的光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流逝。襁褓的布料很粗糙，边缘磨损严重，像被仓促包裹过。在这婴儿的胸口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布料下，透出一种极其黯淡、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沉色泽。
林晓的意识在极寒和剧痛中沉浮。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永恒的黑暗。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彻底消散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模糊的视野。
有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用尽这具幼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想要抓住点什么。冻僵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在襁褓里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几根冰凉的小手指，无意识地、虚弱地向前探去。
然后，她触碰到了。
不是冰冷的雪地，也不是坚硬的岩石。
是一种带着体温的、粗糙的布料质感。
是裤脚。
是那个高大身影的裤脚！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林晓的意识爆发出最后的呐喊，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求生意志，混合着婴儿本能的依赖，透过那微弱的触碰传递出去。
‘救……救我……不要走……’
她看不见，也听不清。但就在她触碰到那裤脚的瞬间，她模糊地“感觉”到上方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似乎……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风雪中停滞了一秒。
张起灵垂眸。
帽檐下的阴影里，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只从破旧襁褓里探出、冻得发紫、正极其微弱地勾住他裤脚边缘的小手上。那手指细小得可怜，指甲盖泛着不祥的青灰色，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力量。
风卷着雪片，扑打在婴儿青紫的小脸上。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霜，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每一次都像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张起灵的目光，从那只小手，移到婴儿青紫的脸庞，最后，落在了她胸口那被襁褓掩盖、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共鸣？一种极其隐晦的、带着古老气息的波动，与他血脉深处某些沉寂的东西，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共振。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这不是普通的弃婴。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风雪在他周身呼啸盘旋，却无法撼动他分毫。长久以来铸就的、坚不可摧的孤独壁垒，在这一刻，被一只濒死婴儿无意识的触碰，撞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无视？转身离开？像处理任何意外干扰一样？
或者……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屈膝，蹲了下来。高大的身影在婴儿上方投下一片小小的、却隔绝了部分风雪的阴影。黑色的皮质手套，伸向了那个被冰雪半埋的襁褓。
当那带着隔绝了部分寒意的、皮革触感的手掌接触到襁褓的瞬间，林晓几乎要哭出来。是得救的信号吗？还是……？
下一秒，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她感觉自己被小心地、却不容置疑地从冰冷的雪窝里托了起来。视野晃动，模糊的灰白背景被一片更深的黑色取代——那是他宽阔的胸膛。冰冷刺骨的寒风被这具高大的身躯隔绝了大半，虽然依旧寒冷彻骨，但不再是那种首接剥夺生命的酷寒。
他把她抱起来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几乎冲垮了林晓残存的意识。紧绷的求生意志骤然松懈，极致的虚弱和寒冷重新席卷而来。她甚至没力气再“看”一眼救她的人，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意识彻底滑向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鼻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气息。那不是风雪的味道，也不是冰冷的青铜气息。那是一种……冷冽的，如同深潭寒铁，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古老而沉静的……血腥气？很淡，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仿佛这气息本身，就是这片死亡之地某种无形的秩序。
‘活……下来了……’ 这是林晓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张起灵将襁褓中的婴儿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入手的分量轻得惊人，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婴儿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但那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体温更是低得可怕，隔着厚厚的衣物和襁褓都能感觉到那股渗人的冰凉。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手稳稳托住婴儿，另一只手迅速而利落地解开自己冲锋衣最上方的几颗纽扣，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冰冷的小小身体，连同湿冷的襁褓一起，塞进了自己温暖的怀里，紧贴着内里保暖的衣物。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几乎致命的寒冷。
婴儿冰冷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侧皮肤上，那微弱的呼吸拂过，带来一丝异样的痒意。张起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这种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甚至……排斥的。但怀里生命流逝的速度太快，他别无选择。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首身体，将冲锋衣的拉链尽可能拉高，为怀中的婴儿提供更多的庇护。风雪立刻被隔绝在外。
他再次抬眸，望向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无尽苍茫与压迫感的巨大青铜门。门扉紧闭，纹路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仿佛亘古未变的谜题。
计划被打乱了。
带着一个濒死的婴儿，靠近青铜门是极其不明智的，甚至是致命的。那里散逸的能量和危险，绝非一个脆弱的新生生命所能承受。
张起灵没有任何犹豫，抱着怀中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生命之火，果断地转身。高大沉默的背影，不再走向那扇象征终极和宿命的巨门，而是背离了它，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重新踏入身后那片狂暴的、无边无际的白色风雪之中。
目标暂时改变：让这个意外闯入他死亡之路的生命，活下去。
就在他转身踏入风雪，怀抱着婴儿，用自己的体温对抗严寒时，那紧紧裹着婴儿的、湿冷的旧襁褓深处，紧贴着她胸口皮肤的地方——那枚之前引起张起灵微妙感应的东西，正是一块边缘锋利、形状不规则的、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
此刻，这枚沾染了婴儿体温、又紧贴在张起灵温热血肉之躯上的古老青铜碎片，其表面极其黯淡的纹路，在无人察觉的襁褓深处，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瞬幽暗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暗红光泽闪过之后，襁褓紧贴婴儿胸口的那一小块布料，竟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小片极其新鲜、极其刺目的猩红**。仿佛婴儿娇嫩的皮肤，被那冰冷的青铜碎片灼伤。
在这冰天雪地、生命垂危的襁褓之中，这抹悄然绽放的猩红，显得如此诡异而不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