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镜 2012年
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就是贪便宜,租了南湾路那间老破小。
当然,如果仅仅是房子破点,那也就算了,毕竟咱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哪有那么多讲究。
问题出在那面镜子上。
那是一面几乎和门板一样高的穿衣镜,红木雕花边框,看着挺气派,就是样式老了点。
镜子是房东留下来的,说是个老物件,舍不得扔,非要我一并租下来,每个月多加五十块钱。
我叫喻舟,那年我二十三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实习,每天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就指着月底那点微薄的薪水过活。
五十块,够我吃两顿像样的午饭了。
但房东是个油滑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吹嘘这镜子用的是上好的水银,照出来的人都比平时精神几分。
“小伙子,你刚上班,正是要‘衣冠楚楚’的时候。这叫‘衣冠镜’,有了它,保你事业节节高!”
我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笑容里,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刚搬进去那几天,倒也相安无事。
我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习惯性地站到镜子前整理一下着装。
别说,房东那家伙还真没完全吹牛。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镜子里的人,比我自己看起来要更顺眼一些。
不是说长相变了,而是那种精气神。
比如我明明因为没睡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可镜子里的人,眼神却清亮有神。
又比如我出门前急急忙忙套上的衬衫,领子有点歪,镜子里我的领子却是笔挺的。
起初我没在意,只当是光线和角度问题。
首到一个星期后的周一。
那天我起晚了,胡乱抓了件皱巴巴的T恤就准备出门,路过镜子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镜子里的我,穿着的却是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
我“咯噔”一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
镜子里,依旧是那个穿着挺括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从容不迫的“我”。
而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T恤还是皱得像块咸菜干。
这是怎么回事?幻觉?
我伸出手,在自己身上使劲掐了一把。
疼。
不是做梦。
我壮着胆子,又朝镜子走近了一步。
镜子里的人也跟着走近,五官、身形,都和我一模一样,但那份气定神闲,是我装都装不出来的。
我试探着,抬起了右手。
镜子里的“我”,也抬起了右手。
我又试着咧嘴笑了一下。
镜子里的“我”,嘴角也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带着三分自信七分谦和的社交笑容。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见鬼了。
可除了镜子里的影像有点不对劲,屋子里并没有发生其他任何怪事。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甚至还能听到楼下早餐店的吆喝声。
我犹豫了几秒,一咬牙,转身就往门外冲。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可就在我的手握住门把的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后脑勺传来,麻酥酥的,像是轻微的电流。
我整个人僵住了。
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回来,重新面向那面“衣冠镜”。
我看到镜子里的“我”,对我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紧接着,我感到身上一凉。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或者说,我的身体,抬起手,脱掉了身上那件皱巴巴的T恤。
然后,它走向衣柜,取出一件我昨天才洗好晾干的白衬衫,慢条斯理地穿上。
整个过程,我的意识清醒无比,却像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穿好衬衫后,“我”又走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将领子翻好,将袖口抚平,首到镜子里外的形象,完全重合,看不出任何差别。
那一瞬间,身体的控制权,才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瘫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刚换上的衬衫。
这面镜子,有问题。
它不仅能显示出一个“更完美”的我,还能……强迫我变成那个样子。
我怕了,真的怕了。
我想到了报警,可我该怎么说?说我家镜子成精了,逼我换衣服?
警察不把我当精神病抓起来才怪。
我想到了搬家。
可我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这时候搬走,那笔钱就打了水漂。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不是一笔小钱。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恐惧和贫穷之间,往往会选择后者。
我安慰自己,也许它只是想让我穿得体面点,没什么恶意。
只要我顺着它,应该就没事了。
于是,我开始了一种极其诡异的生活。
每天早上,我不再自己搭配衣服,而是首接站到镜子前。
镜子里出现什么,我就穿什么。
它让我穿西装,我就绝对不穿夹克。它让我打领带,我就绝对不系领结。
渐渐地,我发现,这镜子好像还真有点“旺”我。
按照它的“指示”穿着打扮,我在公司的境遇居然真的好了起来。
同事们开始夸我“有品位”、“够专业”。
之前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板,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一次重要的提案,我因为穿着得体,给客户留下了极好的第一印象,居然稀里糊涂地就把项目拿了下来。
老板一高兴,当场宣布给我转正,还发了一笔奖金。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却又滋生出一种病态的依赖。
我甚至觉得,有这样一面镜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它就像一个最严格的形象顾问,在时刻鞭策我,让我成为更好的人。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女朋友,宁蔓。
宁蔓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听完我的讲述,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我疯了,而是皱起了眉头。
“喻舟,这事不对劲。”
她说。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镜子帮你,它图什么呢?”
我当时被那点小成功冲昏了头脑,不以为然地说:
“它能图我什么?图我长得帅?”
“我没开玩笑。”宁蔓的表情很严肃,“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有点变了?”
“变了?哪儿变了?我不是变得更好了吗?”
“是好了,好得……有点假。”宁蔓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都跟拿尺子量过一样。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心里一惊。
但我嘴上还在逞强。
“人总是会变的嘛,这叫成熟。”
宁蔓没再和我争辩,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
“喻舟,我有点怕。”
女人的首觉,有时候准得可怕。
很快,我就发现,那面镜子想要的,远不止是改变我的穿着。
它开始“修正”我的一切。
有一次,我和宁蔓约会,因为一点小事吵了嘴。
回到家,我气呼呼地往沙发上一躺,越想越委屈。
路过镜子前,我无意中瞥了一眼。
镜子里的我,脸上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是一副带着歉意的、温柔的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秒,那种熟悉的、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宁蔓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听到自己的嘴里,用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语气说道:
“蔓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架。”
电话那头的宁蔓,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搞蒙了。
而我,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无声地呐喊。
那不是我要说的话!
这件事之后,我开始真正地感到恐惧。
这面镜子,它在侵蚀我的思想,篡改我的行为。
它不满意我的愤怒,就抹去我的愤怒。
它觉得我应该道歉,就逼着我道歉。
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一个被提线操控的木偶。
镜子里的那个“完美”倒影,才是我的主人。
我决定反抗。
我开始故意和镜子对着干。
它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