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水影2009年
我妹妹萧晴，是淹死的。
死在村口那条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河里，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出事那天，是我带她去河边玩的。
是我说要跟朋友去下游掏鸟窝，让她在岸边等我，结果我一去就是两个多钟头。
等我回来的时候，只在岸边的青石上，看到了她那双码得整整齐齐的凉鞋，和一本翻开的漫画书。
村里人捞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在下游的一个回水湾里，找到了她。
她被水草缠住了脚，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恐。
从那天起，我就废了。
我叫萧默，沉默的默。我爸妈说，我出生时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假人，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可自从萧晴走后，我才真正活成了我的名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不见人，整日整夜地盯着墙上我们俩的合照发呆。
照片里，萧晴笑得没心没肺，两颗小虎牙露在外面，可爱又张扬。
我总觉得，她在怪我。
是啊，她怎么能不怪我呢？如果不是我贪玩，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她就不会死。
这份愧疚，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全是那条冰冷的河，和萧晴那张煞白的脸。
爸妈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也请过村里的神婆“叫魂”，都没用。
他们不知道，我的病，在心里，药石无医。
转眼，萧晴的“头七”到了。
我们这有个说法，头七晚上，死者的魂魄会顺着回家的路，再回来看亲人最后一眼。
那天晚上，我妈在堂屋摆了萧晴最爱吃的饭菜，点上两根白蜡烛，然后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回了房间。
她说，魂魄怕生人，我们要是留在外面，萧晴就不敢进门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希望能听到一点属于萧晴的声音。
哪怕是她的哭声也好。
可外面，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叩叩”声，从我窗户上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家住二楼，我的房间外面，就是个光秃秃的墙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谁会在半夜，敲我的窗？
“叩叩叩。”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急不缓，很有节奏。
我壮着胆子，悄悄爬下床，一点点挪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撩开一道细缝。
窗外，月光惨白。
一张布满褶子的脸，毫无征兆地贴在了玻璃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是住在村尾的聋婆婆。
聋婆婆是我们村里最古怪的人，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快要塌了的祖屋里。
村里人都说她脑子不正常，经常半夜三更在村里游荡，嘴里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小孩见了她，都绕着道走。
可此刻，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疯癫和浑浊。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抬起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指了指楼下。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什么都没有。
她又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悲伤冲昏了头脑，也许是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失去萧晴更可怕的事了。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聋婆婆就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背着手，等我。
“你想见你妹妹？”
她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她不是又聋又哑吗？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想见她，就跟我来。”
她说完，就转身朝院外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聋婆婆带着我，穿过寂静的村庄，一首走到了那条夺走萧晴生命的河边。
她停下脚步，指着面前一汪平静的深潭。
“我们这有个老法子，叫‘请水影’。”
她幽幽地说。
“人死后，魂魄会散，但总有一缕执念，会留在生前最喜欢或最留恋的地方。”
“你妹妹是在这水里走的，她的‘影’，就还在这水里。”
我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是‘影’？”
“就是她留在阳间最后的念想。”聋婆婆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请上来，你就能跟她再说说话，问问你想问的事。”
跟萧晴再……说说话？
我的心，狂跳起来。
“怎么请？”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取一碗这里的潭水，一根白烛，一件她生前最喜欢的物件。”
聋婆婆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子时三刻，把东西放在她房间，点燃白烛，把那件东西，浸在水碗里。然后，你就可以问了。”
“记住，你只能问一个问题。她回答之后，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碰那碗水。”
“为什么？”
“水影无根，依水而生。你若碰了，就是给了它‘根’，它……就回不去了。”
聋婆婆说完，就佝偻着身子，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一个人站在河边，晚风吹得我汗毛倒竖。
可一想到能再见萧晴一面，所有的恐惧，都被我压了下去。
我从家里偷了一只大白碗，一根红烛，又从萧晴的首饰盒里，拿了她最宝贝的一个蝴蝶发夹。
那是她去年生日，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她买的。
我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一点点地悬了起来。
终于，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
子时到了。
我按照聋婆婆说的，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在萧晴的书桌上，点燃了那根白烛。
橘黄色的烛光，在昏暗的房间里，轻轻摇曳。
我端起那碗从深潭里取来的水，水面倒映着我的脸，有些扭曲。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蝴蝶发夹，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发夹入水的瞬间，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碗里的水，开始像烧开了一样，冒起了细小的气泡。
水面上的倒影，不再是我，而是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化。
最后，一张我日思夜想的脸，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是萧晴。
她就那样在水里看着我，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嘴角，却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小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哽咽着，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憋了快一年的问题。
“小晴，你……你怪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