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雪一连下了三日，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萧念安裹着棉袍站在中军大帐外，看着士兵们顶着风雪操练。他们的铠甲上结着冰碴，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消散，可每一个动作依旧整齐有力，震得地面的积雪簌簌落下。
“在看什么？”萧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份军报，眉头紧锁。
“在看他们的棉衣。”萧念安指着队伍末尾的几个士兵，他们的棉衣明显比别人单薄，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爹，您不觉得奇怪吗？周诚说军饷和冬衣都按时发放了，可他们……”
萧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神沉了沉：“周诚的账册我看过了，上面写着‘冬衣三千件，军饷五千两’，条条清晰，签字画押都有，挑不出错处。”
“那就更奇怪了。”萧念安走到一个正在擦兵器的老兵身边，见他手背冻得裂了好多口子，便从怀里掏出沈落雁给的冻疮膏，“大叔，擦擦这个吧，能好受点。”
老兵愣了愣，连忙道谢，抹药膏时，声音带着哽咽：“多谢萧公子，俺们这些大头兵，能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哪敢指望什么好衣裳……”
“军饷呢？”萧念安追问，“这个月的军饷发了吗？”
老兵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小声道：“发了，发了……”可那躲闪的神情，显然是在撒谎。
萧彻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转身对亲兵道：“去把周诚的账房先生叫来。”
账房先生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了萧彻，腿肚子都在打转。萧念安看着他哆哆嗦嗦地打开账本，上面的字迹工整，数字清晰，确实挑不出错处。
“这些冬衣和军饷，都发给士兵了？”萧彻指着账本上的记录，声音平静无波。
“发……发了呀。”账房先生擦着冷汗，“都是周将军亲自监督发放的，每个士兵都签了字的。”
萧念安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个叫‘赵虎’的士兵，上个月不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吗？怎么这个月还领了军饷？”
账房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彻没再追问，只是让亲兵把账房先生带下去“好好问话”。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时，他才缓缓道：“看来周诚不止贪墨粮草，连阵亡士兵的军饷都敢吞。”
“那耶律雪……”萧念安想起昨夜的女子，“她会不会也在查这件事？”
“很有可能。”萧彻走到沙盘前，指尖点向雁门关右侧的山谷，“那里是周诚私藏粮草的地方，我让人盯着，今晚应该会有动静。”他看向萧念安，“你想不想去看看？”
萧念安眼睛一亮：“想！”
入夜后，风雪稍歇。
萧念安跟着两个亲兵，借着月色往右侧山谷摸去。谷口守着两个巡逻兵，看装扮却不像是大齐的士兵——他们的铠甲上有北境蛮族的狼头标记。
“果然和蛮族勾结了。”萧念安压低声音，躲在岩石后，看着周诚带着几个副将，正指挥着手下把粮草往马车上搬。那些粮草麻袋和营里的一样，看着鼓鼓囊囊，搬起来却轻飘飘的。
忽然，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手中的短刀首刺周诚！动作快如闪电，正是耶律雪！
“有刺客！”周诚的副将大喊一声，拔刀迎了上去。耶律雪显然没料到对方有备，很快便落入下风，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救她！”萧念安想也没想，对亲兵道，“你们去截住粮草，我去救人！”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冲过去缠住那个副将。少年人力气大，招式又猛，很快便把副将逼得连连后退。耶律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反手刺中另一个士兵的腿弯。
“走！”萧念安拉着她的手，往山谷深处跑去。
风从谷口灌进来，带着雪粒打在脸上。萧念安紧紧攥着耶律雪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软，像块冰玉。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躲进一个废弃的山洞，才停下来喘气。
“你怎么来了？”耶律雪甩开他的手，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神复杂。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他们杀了。”萧念安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是他特意带在身上的，“坐下，我帮你包扎。”
耶律雪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萧念安小心翼翼地撕开她的衣袖，伤口很深，皮肉外翻，看着触目惊心。他想起母亲教的包扎手法，先用干净的布巾擦去血渍，再把金疮药撒上去，最后用布条缠好，动作笨拙却很认真。
“为什么要救我？”耶律雪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的睫毛很长，沾了点雪粒，像落了层霜。
“因为你在做对的事。”萧念安绑好最后一个结，抬头看她，“周诚勾结蛮族，贪墨军饷，害死你兄长的，是不是就是他们？”
耶律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兄长的事？”
“我爹告诉我的。”萧念安叹了口气，“我爹说，你兄长耶律风是个英雄，当年曾暗中帮助过大齐抵御西部蛮族的入侵，只是后来被奸人所害。”
山洞外传来风雪的呼啸声，两人都没说话。过了许久，耶律雪才轻声道：“我潜入军营，一是为了杀萧彻，二是为了收集周诚通敌的证据。我族里有人和周诚勾结，害死了我兄长，还想借萧彻的头，挑起两国战火，好从中渔利。”
“那你现在还想杀我爹吗？”萧念安问。
耶律雪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想了。杀了他，只会让周诚的阴谋得逞。”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风”字，“这是我兄长的遗物，他说若有一日遇到萧家的人，把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明白的。”
萧念安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他忽然明白过来，父亲让他来山谷，或许不只是为了查粮草案，更是为了让他看清真相——所谓的“敌人”，未必是真的敌人；所谓的“自己人”，也未必可信。
回到军营时，天己蒙蒙亮。
萧彻见他们一同回来，并未惊讶，只是对耶律雪道：“耶律姑娘，多谢你带来的证据。”
耶律雪愣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
“从你潜入军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萧彻看着她，“你兄长曾救过我的命，我欠他一条命。”
原来三年前，萧彻在一次巡查边境时遭遇伏击，是耶律风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还告诉他西部蛮族有异动，让他多加防备。只是那时萧彻还未查清真相，耶律风便己遇害。
“周诚和你族里的叛徒，我会一并处置。”萧彻语气坚定，“但你是北境公主，待此事了结，你需得回你的族人身边去。”
耶律雪低下头，没说话。
萧念安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们立场不同，终究是要回到各自的阵营。可不知为何，想起昨夜在山洞里的相处，想起她眼中的坚韧与脆弱，他竟有些舍不得。
三日后，周诚等人被拿下，罪证确凿，押往长安受审。雁门关的士兵们领到了拖欠的军饷和新的冬衣，军营里一片欢腾。
耶律雪要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萧念安找到她时，她正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望着北境的方向。
“要走了？”他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娘配的金疮药，比军营里的好用。还有……这个。”
那是支银簪，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雪花，是他在长安时特意让人打的。
耶律雪接过布包和银簪，指尖微微颤抖：“谢谢你，萧公子。”她从怀里掏出个狼牙吊坠，“这个给你，是我们北境的护身符，能保平安。”
萧念安接过吊坠，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两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雪山，谁也没说话。
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他们的衣袍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就很难再见面了。
“多保重。”耶律雪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下城楼，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萧念安握着手中的狼牙吊坠，站在城楼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雁门关的雪还在下，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映出那抹红色的身影。而他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便己迎来了分别。
只是少年人的心，像被风雪掩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埋下了一颗名为“思念”的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