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夜,被篝火余烬染成暗红。几根枯枝噼啪作响,光线在剥落的泥塑神像脸上跳跃,映出空洞的眼窝。紫鹃裹着薄毯,蜷在角落草堆里,呼吸匀长,白日里的惊悸终于被疲惫压倒。
篝火旁,风月宝鉴的残片静静躺在铺开的素帕上。巴掌大小,边缘参差如犬牙,镜面布满蛛网裂痕,早失了鉴照人心的华光,只余一片死寂的暗沉。然而在黛玉眼中,这死物深处,正无声地翻涌着浑浊的旋涡。
她盘膝而坐,指尖悬在残片上方寸许,并未触碰。白日里荒村那股阴冷粘稠的浊气,此刻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虚幻缥缈又哀婉缠绵的“清灵”气息死死纠缠。那清灵本该纯净,此刻却被浊气浸染、扭曲,如同洁白的丝帛被泼上了腥臭的墨汁,彼此侵蚀,难分难解。
每一次呼吸,黛玉都能感到心口那点微弱的“脉动”被这混乱的灵韵牵引,传来阵阵滞涩的隐痛。不是恐惧,更像一种源自本能的排斥与警醒。
“看出门道了?” 孙悟空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破庙里却异常清晰。他倚靠着断了一半的门框,一条腿曲起,金箍棒随意横在膝上。篝火的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金色的眼瞳半阖着,似乎并未聚焦在残片上,但黛玉知道,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黛玉收回指尖,指尖残留着那混乱灵韵带来的冰冷触感。她抬眸,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落在孙悟空脸上,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微哑,却字字清晰:“这浊煞,与白日作祟的怨灵同源,阴冷污秽,嗜魂夺魄。但这被污的‘清灵’……非人间所有。”
她顿了顿,似乎在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感知:“它透着情思纠葛,悲欢离合,像……像无数未偿的情债、未尽的痴念被强行揉碎。本该是太虚幻境的气息。”
孙悟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算是认可。
“怪就怪在,” 黛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梳理着那混乱的感知,“这浊煞并非单纯吞噬清灵,更像是……寄生其上?如同蛀虫钻进了玉髓。它们在相互催化,相互扭曲。浊气借情债怨念壮大,清灵则被污染成滋养浊煞的温床。这残片,便是这扭曲共生的一角。” 她眉心微蹙,那混乱的意象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如同目睹了美玉生瑕,明珠蒙尘。
“有人动了手脚。” 孙悟空终于睁开眼,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如同两点寒星,精准地刺向那残片,“这污秽不是自然滋生。浊气与清灵本该泾渭分明,即便相冲,也如水火不容。这般纠缠共生,违背天道本源。”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残片,只是隔空虚虚一抓。篝火猛地一晃!残片周围的空间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浊气,如同被无形之力剥离的丝线,被他精准地捏在指尖。
那丝浊气甫一离体,便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活物,疯狂扭动挣扎,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不祥气息。
黛玉瞳孔微缩。她清晰地感觉到,当这丝核心浊气被剥离的刹那,残片内那混乱的灵韵旋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和松动。虽然转瞬又被新的污浊填补,但那一瞬间的“空隙”,让她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志的“指令”,如同刻印在浊气深处的烙印。
“魔域的手段?” 黛玉脱口而出。九幽魔域的污秽她虽未亲见,但这丝浊气核心的恶意与白日那妖物如出一辙,却更加纯粹、阴毒。
孙悟空指尖微捻,那丝挣扎的暗红浊气如同被投入无形熔炉,瞬间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消散。他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掸掉一点灰尘,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漠然:“不止是魔崽子。单凭它们,还撬不动太虚幻境的根基。”
他目光重新落回那死寂的残片上,金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火焰在流转,映照着那镜面深处无形的混乱:“这玩意儿,就像一根被强行钉进树干的毒刺。毒是魔域的,但这钉子……钉得够深,够狠,动摇的是支撑那棵大树的根本法则。”
篝火的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破庙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流淌下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细线。
黑暗中,黛玉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冰冷的通透:“所以,太虚幻境的异变,不是天灾。”
“是人祸。” 孙悟空接上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击,砸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带着千钧的重量。那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了眼前这混乱表象的核心。
他站起身,金箍棒在手中随意一转,带起细微的风声。目光掠过地上那块沉默的罪证,最终投向庙外深沉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那无垠的黑暗,看到那被搅乱的天地方寸。
“根基被动摇了。” 他最后说了一句,像是结论,又像是一声宣告。月光落在他挺首的背影上,锁子甲反射着冷硬的光。
黛玉沉默地坐在黑暗里,指尖再次抚上心口。那里,属于“绛珠”的微弱脉动,似乎感应到了孙悟空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分量,搏动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了一些。她看着月光下那扛着铁棒的身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在眼底沉淀。
夜风呜咽着穿过破庙的断壁残垣,卷起地上的尘埃。残片在月下泛着幽冷的光,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昭示着这场无声劫难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