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陈三叔的声音夹在里面不甚清晰,不知道是谁的盐铲重重磕在船板上。
“收网!收网!”陈三叔的声音猛地提高起来,压住周边乱糟糟的吵闹声。
“今夜闯龙牙水道!”
盐工们从舱底抬出二十坛烈酒。
孟怀从船舱里钻出来,看着他们往酒液里撒盐粒,忍不住开口:"这是?"
"给船喝的。"
陈三叔往桅杆泼了半碗酒,浓烈酒气立刻弥漫开来,“龙牙水道的暗礁密的厉害,船板浸透了盐水会变脆,浇点酒能让这木头更韧劲一些。”
夕阳西沉时,船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阿海抓着半片渔网声音发抖:"三叔!不对啊!龙牙水道的路不对啊!”
陈三叔猛地上前扒开他,瞧着船航行的方向。
这条水路他走了没有几千遍也有上百遍,怎么可能会走错?
可事实就是,整艘船都被突兀的引到了另一条航线上,并不断的开始朝前行驶。
“掌舵!掌舵掉头!”
“掉不了,掉不了。”掌舵的人惊叫着,“它不听我的使唤啊!”
所有人脸色骤变,面色惊慌起来。
夜色彻底降临前,西南天际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来。
“暴风雨······”
不只是谁突兀的说了一句,整座船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
海浪一层高过一层的打过来,整个天空都黑暗下来,像是一张网套在人的脑袋上,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海惊慌的躲到船尾,他拽住孟怀的手臂,想带着他躲到角落里去,旁边猛地伸出一只手,打掉了他的胳膊。
那瘸子拖着条腿,强硬的插进来,将孟怀藏进自己身后的位置。
夏星河捏紧手里的手腕,低垂着眼睫,神色阴暗的盯着阿海瞧,那眼神看的阿海浑身发毛。
陈三叔站起身来,眼神凶狠的盯着某一处,大声道,“都别慌!黄伯,扯帆!”
"扯满帆!顺着风向往东南方向转!"
老船工黄伯应了声,急忙拉起船帆的细绳。
船尾被打捞上来的鱼正在活蹦乱跳,溅了孟怀满身的水点,他看着阿海攥着缆绳,一点点扒着往桅绳子往下扯,不多时缠紧了绳子走过来,皱着鼻子,"小岩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铁锈味?"
他张开自己的手掌搓了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刚才碰到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感觉像是鱼身上的粘液,又闻起来不太像······”
孟怀站在他旁边,也闻到了这股味道,他想起来还在船板上活蹦乱跳的鱼,问道,“是不是刚才抓鱼的时候沾上的?”
“不像。”阿海摇摇头,“我们这种运盐的船,鱼身上的粘液不容易留下来的。”
正在此时,一个老船工蹿到桅杆旁边的位置,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猛的拍打着,“龙王爷要翻身了!"
话音刚落,西北方天际裂开一道亮色的缝,云层像打翻的墨鱼汁般翻涌起来。
随着雨滴不断的从云层上面掉下来,船体也开始颠簸,雨水积攒在干燥的船板上,逐渐汇聚起来,陈三叔大骂一声,再也忍不住的跑进船舱,从里面把曾老爷猛的拉了出来。
曾老爷轻飘飘的砸在地上,那么胖的躯体,竟然未发出什么特别沉重的声音。
孟怀仔细瞧着地上那坨人,曾老爷整个人都像是充了气,晕乎乎的看了眼灰暗的天色,他整个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惊疑不定,反倒是兴奋的爬了起来,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的脸色红润起来。
“仙……哈哈仙”
“我又找到了,我又找到了!”
他大喊着,嘴角高高扬起,颤抖着双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西西方方的红色盒子,还未等他打开,旁边猛地伸出一只手,将那盒子夺了过去。
“还给我!!”
曾老爷瞪着眼睛,瞳孔渗出血丝来,恶狠狠的盯着拿走他盒子的陈三叔,叫嚣着就要扑过去。
可是他太胖了,行动迟缓,被陈三叔一脚踢了到船边,搭在头上的帽子掉下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肉瘤。
有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
曾老爷头顶的头发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层层叠叠堆叠在头上的肉疙瘩,一个个紧挨着,甚至有的还是活着的一般微微颤动着。
被踹到一边的曾老爷艰难的动着身子,似乎是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眼角因为不断喘气的动作裂开,细长的双眼登时膨胀开,两侧的脸颊不正常的凹起,皮肤被撑得又薄又细。
陈三叔痛苦的闭了闭眼,他紧紧捏着手里的盒子,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决定一样。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恶劣天气,但是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船开到了另外一个航向上,满心欢喜的等着船驶出龙牙水道。
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
船破了,只剩他跟曾老西掉到了一个类似礁石窟窿的地方,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也发现了这个不详的盒子。
“我要毁了它……”
陈三叔喃喃道,“要毁了才行,要毁了!”
“不行,不行!!仙……仙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躺在地上的人扑腾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陈三,陈三,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不,不行!”
曾老西终于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他顶着的脸颊,眼睑凸出,身上不断的溢出粘液来,抱着巨大的身体朝陈三叔撞过来。
“还我,还我!”
陈三叔慌忙的抱着盒子躲开,两人挣扎间,盒子被挤出两人的控制,啪的一声拍到地上。
彼时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探过来,轻轻的拉开了盒子盖子。
“不!”
曾老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猛地朝孟怀扑过来。
叮————
“黑轿帘上绣白囍呀
子时嫁衣卯时孝
金童抱着尸枕笑哟
玉女提着死人腰 ~”
那童谣的声音又唱起来,吵得孟怀难受的醒过来,只是还未睁眼,便觉得身上压着厚厚一层什么,沉珂的重量压的他难受,朦胧睁开的双眼透过微弱的光亮瞧见夜色下一个黑暗的影子。他浑身酸软无力,只能借助眼前人的力量勉强靠着身后的墙壁。
夏星河的瘸腿压在石板上,残存的那条好腿正抵住孟怀不断下滑的腰身,沾满泥浆的靴子突然卡进孟怀的腿弯,这个姿势也让他的瘸腿重重撞上石阶。
“安静。”他压低声音开口。
待不远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夏星河拖着人,飞快的闪进旁边一处荒废的院子。
脱力的感觉散去,孟怀看着小倒霉蛋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搜了搜记忆,这应该是原身刚被小瘸子救回来的时候。
瘸子十分的不耐烦,似乎是对于今晚上孟怀跑出去的事情非常生气,他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瘸一拐的挪到屋里去。
廊下放着一堆煮药的药炉,孟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破布衣衫,袖口乱七八糟的歪扭针脚令他首皱眉。
“夏……李衔?”
孟怀还不知道现在又是在哪里,只能去敲夏星河那扇老破的屋门,本就不堪重负的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在孟怀的手下登时倒了下去,激起一片灰尘。
李衔似乎正坐在椅子上写着什么,没了房门,夜里的凉风吹进来,本就破败的桌子也在冷风下吱呀吱呀叫起来。
“······”
李衔飞快的把桌子上写着的东西揉了揉,攥进手心里,眼睛盯着闯进来的人。
孟怀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想到这门竟是这么破,“······我刚刚听到外面挺大声音的,也不知道是在热闹什么?”
李衔将手里捏着的纸团扔到抽屉里,冷淡道,“曾家这两天又在施粥。”
“那明日我们也去看看吧。”
闻言,李衔将刚刚拿起来的毛笔扔到桌子上,水墨撒的到处都是。
“不去。”他言简意赅道。
——
“小岩哥!”
阿海记得这个刚来这里的人,整个人都文邹邹的,看着跟他们这些渔民可不一样了。他想过去打个招呼,可是瞧见陈岩身后的人又有些踌躇,那瘸子阴晴不定的,可讨厌了。
曾家施粥的地方就在曾府门口,门前有两头气派的石狮子,曾夫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紧紧的护着鼓胀的肚子,她洁白的裙摆拖着泥,一条
怪异的鱼尾巴自裙摆里面伸出来,哩哩啦啦的粘液不断的渗下来。
旁边头上长着一颗硕大肉瘤的丫鬟,正不断的从锅里盛出一碗又一碗的稀饭。
这里的人都感念曾家人,要不是曾老爷带他们出海晒盐捕鱼,他们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曾夫人还人美心善,总是施粥来救济他们,当真是当世的大善人啊!
米汤的热气飘在空气里面,曾夫人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木桶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管家婆子用长柄铜叉往粥里搅动,将每一碗都盛的满满当当。
突然,一个缩在人群后的妇人被曾夫人叫上来,亲自往她豁口的陶罐里添了勺米粒,“家里女儿还在长身体吧,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孩子。”妇人当即慌张起来,她家里头死了男人,就留下给女儿相依为命,这镇子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看不起她的,当即眼泪涌出来,不住的道谢。
蹲在人群脚底下的孩童也被曾夫人叫起来,将一盘子盐焗杏仁赏下去:"可怜见的,跟你爹当年在晒盐场一样的瘦。"
此时从身后的气派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金贵的小丫鬟,体态臃肿,手里端着一盘木制的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茶点,尖锐的牙齿正随着开口的动作上下开合。
“夫人就要生了呢!”
小丫鬟抱着东西大声的宣布这个消息,将托盘放到曾夫人手边,又拿来好多的喜糖喜礼,朝站在门前人扔下去。
“老爷高兴的厉害,也盼着母子平安,今日来门的人,老爷说了,都重重有赏!”
准备好的细软也都被分发下去,此起彼伏的恭维道喜声再次响起。
孟怀也分到了一块,是一个缺了一个口子的银锭,那银锭子上面也黏糊湿黏,沾满了那几人身上的粘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