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暮色归途
放学的铃声仿佛解开了无形的绳索,青藤中学瞬间化作喧嚣的潮水,涌向西面八方。林薇逆着人潮,脚步沉稳地穿行在光鲜亮丽的市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夕阳,折射出刺目的金光,橱窗里陈列着精致昂贵的商品,与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校服格格不入。她目不斜视,身影在繁华街景中快速掠过,像一道投入深水的影子,朝着城市另一端的晦暗处沉去。
越接近目的地,空气的味道便悄然转换。高档香氛和咖啡的醇香被饭菜的烟火气、潮湿的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垃圾发酵味取代。喧嚣也变了调,汽车的鸣笛被自行车铃、小贩的吆喝、邻里间高亢的招呼和孩子的嬉闹声覆盖。
梧桐巷,像一条盘踞在城市肌理深处的老藤,狭窄而拥挤。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灰网。晾晒的衣物在暮色晚风中飘荡,如同褪色的旗帜。低矮的砖房挤挨着,墙面斑驳,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林薇的身影融入这片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底色中,脚步依旧未停,目标明确地朝着巷子深处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走去。
“哎哟!薇薇回来啦!” 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市井热情响起。王阿婆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剥毛豆,看见林薇,满是皱纹的脸立刻笑开了花,动作麻利地起身,从旁边盖着白布的竹篮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林薇手里,“快拿着!刚出锅的白菜猪肉馅儿!香着呢!又考第一了吧?我就知道!我们薇薇最争气了!给你奶奶也拿一个!”
包子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面食特有的香气。林薇脚步被迫停下,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乖巧和腼腆,微微欠身:“谢谢阿婆。您又费心了。” 声音比在学校时柔和了许多,但那份骨子里的清冷感依旧存在。
“费什么心!跟你阿婆还客气!快回去,趁热吃!” 王阿婆挥着手,一脸慈爱。
刚走出几步,旁边修车铺里探出一个脑袋。张叔手上沾着黑亮的机油,憨厚的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窘迫:“薇薇,放学啦?那个…有空不?帮叔瞅瞅这本账?” 他扬了扬手里一本油腻腻、卷了边的破旧本子,“叔这老眼昏花的,算了几遍都对不上数,脑子都成浆糊了!你脑子灵光,帮叔看看?”
林薇没有推辞,走到铺子门口光线稍好点的地方,接过那本沉甸甸、散发着机油和汗水混合气味的账本。她纤细的手指快速翻动着满是油污和铅笔字迹的纸张,眼神专注地扫过一行行数字,心算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到三分钟,她拿起旁边一支秃头铅笔,在几个数字上点了点:“张叔,这里,三号那天老李的轮胎钱,你记成三十五了,他给的是五十。还有这里,七号下午补胎那个,材料费少算了五块。” 她声音平静,条理清晰。
张叔凑近了仔细看,一拍脑门:“哎哟!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还是薇薇你行!” 他搓着手,满脸感激,“可帮了叔大忙了!不然这月又白干!”
“没事,张叔。” 林薇把账本递还回去,微微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奶奶该等急了。”
“好好好,快回快回!替我问奶奶好!”
刚绕过修车铺,小卖部门口的刘婶眼尖地看到了她。刘婶身材微胖,嗓门洪亮,是巷子里有名的“包打听”。“哎哟喂!林薇!” 她倚着门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上下打量着林薇,眼神里混合着关心和一种不自觉的怜悯,“放学啦?又瘦了!看看这小脸尖的,这小身板儿!在学校光顾着用功了吧?这可不行!得多吃点好的补补!你奶奶身体不好,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啊…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言语间的唏嘘几乎要溢出来,“真是苦了你们祖孙俩了…”
林薇脚步微顿,侧过脸,对刘婶露出一个极淡、极短暂的微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像蜻蜓点水:“谢谢刘婶关心,我还好。奶奶在家等我,先走了。” 她没再多言,加快了脚步,将刘婶那混合着同情和窥探的目光抛在身后。
她终于走到了那栋五层高的老旧筒子楼下。楼道入口狭窄幽深,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黄发黑,弥漫着一股铁锈、灰尘和隐约中药混合的复杂气味。光线昏暗,声控灯反应迟钝地亮起,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照亮了堆放在角落的杂物和斑驳脱落的墙皮。林薇熟稔地踏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楼,左手边最里间。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生涩的转动声。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饭菜的清香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掉漆的碗柜,一张用布帘隔开的单人床。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光线吝啬地透进来,让室内显得更加昏暗。然而,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薇薇?回来啦?” 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从布帘后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嗯,奶奶,我回来了。” 林薇的声音瞬间变得温软,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水,脸上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冷静彻底融化,只剩下纯粹的关切。她放下书包,快步走到帘子边,“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咳嗽又厉害了?”
奶奶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安详的脸,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看到孙女,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彩:“好多了,好多了,就是嗓子有点痒。别担心,咳咳…”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林薇眉头微蹙,动作却异常麻利。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喂奶奶喝下,又熟练地从碗柜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先把药吃了。” 看着奶奶把药咽下,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王阿婆给的包子,还热着呢。” 林薇把包子放在床头柜上,“您先垫垫,我去做饭。”
狭小的厨房其实就是阳台隔出来的一角。林薇挽起袖子,动作行云流水。洗菜、切菜、烧水、下面条。不过十几分钟,两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就端上了桌。面条根根分明,碧绿的青菜卧在汤上,荷包蛋圆润。
“快吃,奶奶。” 林薇把筷子递过去。
奶奶看着面,又看看孙女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的脸,眼中泛起心疼的水光:“薇薇啊…别光顾着奶奶,你自己多吃点…学习那么累…”
“我不累,您快趁热吃。” 林薇打断奶奶的话,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低头大口吃着自己碗里的面,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祖孙俩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晚餐,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奶奶偶尔的轻咳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这一刻,狭小的屋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晦暗,只余下相依为命的温暖。
吃完饭,林薇利落地收拾碗筷,擦桌子,动作又快又轻。刚把厨房收拾干净,门就被敲响了。邻居家的小男孩强子探进脑袋,怯生生地举着作业本:“薇薇姐…数学题不会…”
“进来吧。” 林薇的声音依旧温和。她拉过一把椅子让强子坐下,自己坐在旁边,就着昏暗的灯光,耐心地给他讲解起应用题。她的声音不高,条理却异常清晰,复杂的题目在她三言两语的点拨下变得简单明了。强子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谢谢薇薇姐!” 强子做完题,开心地收起本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放在桌上——这是他妈妈给的一点微薄补习费。
林薇没有推辞,只是点点头:“下次有不会的再来。” 这是她和奶奶生活来源中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夜色渐深。筒子楼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去。林薇伺候奶奶洗漱躺下,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奶奶的背,首到听着奶奶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咳嗽也暂时止歇了。
当确认奶奶己沉沉睡去,林薇脸上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站起身,动作变得异常轻捷而无声。她走到窗边,轻轻拉上那层薄薄的旧窗帘,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隔绝在外。
黑暗中,她走到房间角落那张小小的旧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伸手在抽屉底板边缘摸索了一下,指腹触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她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抽屉底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狭小暗格。
暗格里没有书本笔记,只有两样东西:一部屏幕碎裂、型号老旧的非智能手机,和一个厚厚的、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牛皮纸信封。
林薇的眼神在触碰到这两样东西的瞬间,彻底变了。教室里的沉静、面对邻居时的乖巧、在奶奶身边的温软,如同面具般片片剥落。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闪烁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她拿出手机和信封,迅速将暗格复原。然后,她摘下那副遮掩了部分眼神的黑框眼镜,随手放在桌上。接着,她抬手解开了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下来,拂过她白皙的脖颈,瞬间柔化了她过于锋利的轮廓,却又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
她动作迅捷地脱下校服外套和长裤,从床底拉出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旧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套深灰色的旧运动服。运动服样式普通,布料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裤脚都有磨损的痕迹,毫不起眼,完美地融入城中村的背景。换上运动服,她将那个牛皮纸信封小心地塞进运动服内侧的口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最后,她将旧手机开机,屏幕幽暗的光映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奶奶床边,静静地站了片刻。黑暗中,她看着奶奶沉睡中依旧带着病容的侧脸,眼中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流露出深不见底的眷恋与沉重。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奶奶掖了掖被角,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下一秒,她眼神重归冷硬,再无半分犹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闪身而出,又将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屋内沉睡的老人和唯一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