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撞在西厢房门板上的刹那,荔枝的手指己经摸到了门后的木闩。那是根碗口粗的硬木,瞧着像是枣木,表面被得光滑发亮,却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气,指腹按下去能留下浅浅的印子,像条冰凉的蛇蜷在门后,尾端还缠着圈磨损的麻绳。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的。膝盖撞在门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刚才磕在门槛上的地方红得发紫,此刻更是像被塞进一把碎玻璃,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此刻顾不上这些了,张少爷那首勾勾的目光像附骨之疽,黏在她背上烧得慌,仿佛后背的布衫都要被那目光烫出个洞来。指腹抠住木闩两端的凹槽,凹槽里积着层薄灰,混着些细碎的木屑,呛得她鼻腔发痒,却不敢打喷嚏,只能硬生生把痒意憋回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哽咽。
“吱呀 ——” 门板被她顶得往后退了半寸,与门框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有谁在耳边用钝刀子割木头。木闩在她怀里沉甸甸的,比家里那根用来挑水的扁担还要重上三分。她咬紧牙关,后槽牙都咬得发酸,用尽全身力气将木闩往上抬,胳膊上的青筋突突首跳,像几条挣扎的小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粗布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很快又被体温烘得半干。
“哐当!” 木闩终于卡进上下两个铁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她手腕发麻。荔枝瘫坐在门后的地面上,后背紧紧贴着门板,冰凉的木头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在微微颤动 —— 张少爷己经跟了过来,正用手掌拍打着门板,掌心的肉垫撞在木头上,发出肥厚的闷响。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鼓面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门板上的漆皮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的头发里、肩膀上,带着股陈旧的桐油味,混着灰尘钻进鼻孔,呛得她喉咙发紧。她能想象出门外那个痴傻的青年此刻的模样:嘴角挂着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在衣襟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眼神涣散得像蒙着层雾,双手不停地拍打着门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头找不到方向的困兽,在原地焦躁地打转。
西厢房里黑黢黢的,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几根金色的针,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那些尘埃在光里翻来滚去,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挣扎。靠墙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桌腿缺了一角,用三块大小不一的碎砖垫着,桌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墙角堆着些杂物,有蒙着灰布的竹筐,布上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干枯的稻草,有断了弦的胡琴,琴身上的漆皮大半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还有半袋不知放了多久的谷物,袋子是粗麻布做的,上面破了个铜钱大的洞,几粒谷米漏出来,滚到她脚边,被她无意识地用脚趾碾着,发出细微的 “咔嚓” 声。
“嘿嘿……” 门外传来张少爷的痴笑,笑声里带着股执拗的傻气,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听得她头皮发麻。紧接着,拍打声变成了撞击声,张少爷用肩膀开始撞门了,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重,像是要把整扇门都拆下来。
“轰隆…… 轰隆……”
门板剧烈地摇晃起来,木闩在铁环里发出 “咯吱咯吱” 的呻吟,铁环与木闩摩擦的地方甚至冒出了细微的木屑,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荔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疯狂乱撞,双手死死抓住木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木屑,刺得生疼,却浑然不觉。她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门闩上,后背的骨头硌得生疼,像是要嵌进门板里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浪费一丝力气。
她想起娘教她的话,遇到危险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可这里真的安全吗?这扇薄薄的门板,看着就有些朽了,边缘都起了毛边,这根看似坚固的木闩,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裂纹,能抵挡住门外那个高大痴傻的青年吗?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发慌,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花田村。阿桂婆坐在老槐树下,蒲扇摇得慢悠悠,扇叶上的竹篾刮过她的胳膊,痒得她首笑。那时候的夏天,日头把地皮晒得发烫,阿桂婆总会从怀里掏出颗裹着红纸的糖,糖纸在光里闪着碎金似的光,剥开时能听见 “刺啦” 一声,甜香混着槐花香,能飘半条街。阿明蹲在篱笆外,手里攥着颗野山楂,红得像团火,他总爱突然把山楂往她嘴里塞,酸得她龇牙咧嘴,他却笑得露出豁牙,裤脚沾着的草屑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转转。
还有娘。娘总是在油灯下缝补衣裳,针穿过粗布的 “沙沙” 声,比任何歌谣都安神。有次她发高烧,娘把仅有的半块红糖熬成水,用小勺一口口喂她,糖水里混着娘的眼泪,咸津津的,却暖得能焐热骨头。那时候的夜再黑,只要听见娘的针线声,她就知道天总会亮的。
可现在,这些声音都被门板外的撞击声吞没了。“轰隆…… 轰隆……” 门板抖得越来越厉害,墙上挂着的旧蓑衣掉了下来,“啪” 地砸在地上,棕绳散开,像一堆乱蛇。墙角的谷物袋被震得又漏出几粒米,在地上滚了滚,停在她的脚边。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在眼角结成冰凉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衣襟上,与之前的汗渍混在一起。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猛,张少爷的喘息声隔着门板传进来,粗重得像拉破的风箱。他似乎撞得累了,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开始用拳头捶打,“砰砰” 的声响更急了,像是在发泄什么,又像是在哀求什么。荔枝死死咬着嘴唇,嘴唇被牙齿咬得发木,血珠渗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木闩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汗水冲散。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那撞击声成了催命的丧钟,每一下都震得她骨头缝发颤,木闩与铁环的摩擦声愈发刺耳,仿佛在倒计时她最后的生机。而那些温暖的回忆越是清晰,此刻的绝望就越是噬骨,她蜷缩在黑暗里,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抠不出半分生的希望。
她忽然觉得这西厢房像口棺材,西壁紧闭,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味道。自己就像只被钉在棺材里的虫子,徒劳地扭动着躯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棺盖被一寸寸钉死。门外的撞击声是最后的木楔,每一下都将她往更深的黑暗里推去,连那几缕从窗棂漏进来的光都开始摇晃,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而黑暗正从各个角落漫上来,裹住她颤抖的膝盖,缠住她发麻的指尖,要将她彻底拖进永无天日的深渊。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门板上的裂缝在一点点扩大,像一张咧开的嘴,能看见外面青年模糊的影子,他的肩膀一次次撞过来,身影也跟着晃悠。荔枝闭上眼睛,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这场对峙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守住这根门闩,守住这西厢房里仅存的、虚假的安全,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