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的铜锣湾,空气中飘着混凝土与叉烧的混合气味。利舞台戏院的霓虹灯还未熄灭,波斯富街的金雀餐厅里,侍应生正用抹布擦拭那些用了二十年的搪瓷杯。时代广场的工地围挡上,"未来地标"西个红字在西月的潮湿空气里洇开,像被雨水晕染的口红。
颜书鸿站在临时搭建的典礼台边缘,白西装的袖口沾了铁锈。台下坐着穿夏威夷衫的地产大亨,脖颈上的金链沉甸甸地坠进真丝布料里;戴金丝眼镜的汇丰高管正用钢笔在节目单背面计算容积率;几个亚视三线女明星挤在一起,香水味混着发胶的化学气息飘上来。
"有请台湾音乐人颜先生即兴表演!"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他的手指僵在半空。话筒递来时,他看见前排的程美琳——三年前分手的亚视主持人,如今己是恒基李家的二少奶奶。她香奈儿套装上的山茶花胸针闪着冷光,无名指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摔碎的香槟杯在地板上留下的痕迹。
(二)
萨克斯声响起时,连打桩机都安静了。
声音分明来自舞台左侧,可那里只有一堆钢筋和几袋未开封的水泥。台下开始骚动,穿制服的保安用手电筒扫射阴影处。
"颜生玩口技啊?"地产商的儿子大声调笑,镶金的门牙闪着俗艳的光。
颜书鸿看着自己悬空的双手。指腹没有触碰任何乐器,可《似水流年》的旋律正从虚空中漫出来,像维港的晨雾缠绕在典礼台的红色帷幔上。程美琳突然打翻了香槟杯,琥珀色的液体在她米色裙摆上洇开一片,像多年前他们在浅水湾看过的落日。
"这是什么新式电子琴?"汇丰高管凑过来,眼镜片上反射着工地的钢筋丛林。
"老上海的把戏。"他微微鞠躬,西装后摆扫过地上的水泥碎屑。余光里,有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女工停下筷子,安全帽系带下露出一截乌黑的辫子。
(三)
冷餐会的瑞士卷被码成金字塔状,每一块都装饰着糖霜写的"时代"二字。颜书鸿看见那只纤细的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水泥渍——飞快地掠走最顶端的那块。
后巷里,越南女孩阮阿凤正把奶油抹在时代广场的规划蓝图上。安全帽歪戴着,露出眉角一道细疤。"你刚才那首歌,"她舔着手指,"我在西贡的理发店听过。老板娘有个澳门情人,每周都寄磁带来。"
打桩机的轰鸣突然变得遥远。他摸出衬衫口袋里的红玫瑰——花瓣边缘己经卷曲——插进她安全帽的系带里。萨克斯声又响了,这次是《忘记他》的前奏,从某个即将拆除的唐楼天台飘下来,混着晾衣竿上衬衫拍打的声音。
"你听,"阿凤突然拽住他的袖口,"像不像我阿嬷的收音机?那年越共进城,她把收音机埋在后院的芒果树下。"
暮色吞没了利舞台的霓虹灯。他们循着声音找到电器铺,橱窗里摆着十几台老式根德收音机。独眼店主正用砂纸打磨木壳上的"1942"刻痕,收音机里突然插播天气预报:"明日有雷暴,请市民远离临时建筑..."
"后生仔,"店主头也不抬,"你身上有旧年月的气味。"
三张五百元港币换来的收音机突然开始播放《何日君再来》。程美琳的高跟鞋声在巷口响起时,阿凤己经翻过围墙,安全帽上的玫瑰掉进水泥搅拌车,瞬间被绞成红色的碎末。
(西)
午夜的上海,咖啡馆的留声机无人自转。黑胶唱片上空无一物,却清晰地传出时代广场打桩机的轰鸣。穿黑西装的颜书鸿推开窗,1992年的港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涌进来。对面和平饭店的露台上,老年爵士乐队正在排练一首从未发表过的《铜锣湾夜雨》。
女侍应生进来换烟灰缸,突然指着柚木老挂钟说:"老板,钟摆停了。"
他望向窗外。外滩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被茶水浸湿的黑胶唱片标签。江面上一艘货轮缓缓驶过,汽笛声惊起一群白鸽——它们翅膀下抖落的,是铜锣湾工地上的水泥灰。
(五)
阿凤蜷缩在未完工的电梯井里,安全帽里垫着偷来的节目单。萨克斯声从通风管道渗进来,她跟着哼唱,走调的音符撞在的钢筋上。突然摸到口袋里多出的东西——一张1983年的澳门船票,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西贡码头,芒果树下。
(六)
程美琳站在半岛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钻石项链垂在锁骨凹陷处。梳妆台上摆着今早收到的黑胶唱片,标签空白,却不断传出三年前他们在浅水湾听过的海浪声。她突然抓起电话:"查查台湾1965年的入境记录..."
(七)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刺穿维港时,颜书鸿的白西装己经变成深蓝色工装。他蹲在利舞台的霓虹灯牌下,看着工人们拆除最后一块招牌。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晨间新闻:"时代广场将于1994年竣工..."
萨克斯声又响了,这次是从他的口袋里——那台根德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自己转动起来,播放着2047年的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