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的香港,雨总是来得突然。
颜书鸿站在九龙城寨残垣的阴影里,望着启德机场跑道上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那些排列整齐的导航灯,像被按在水底发亮的珍珠,随着雨势忽明忽暗。再过三个月,这条传奇跑道就要永远关闭,连带那些贴着唐楼呼啸而过的钢铁巨鸟,都将成为旧相册里褪色的剪影。
他本该在半岛酒店赴约——宝丽金新上任的总经理约他谈合约,据说连谭咏麟都会到场。可黄昏时路过太子道,抬头看见一架国泰航空的客机低空掠过,机翼几乎刮到晾衣竿上的花衬衫,忽然就想起初到香港那年的震撼。1985年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铁丝网外,看着飞机从头顶压下来,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先生,借个火?"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台湾腔的粤语。他转身,看见一个穿驼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雨里,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眼角有细纹,却涂着鲜艳的橘色口红。她手里捏着一支纤细的女士烟,烟纸己经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颜书鸿摸出那个铜壳打火机,火石擦了三下才冒出火苗。女人凑近时,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沉香味,混着雨水的气息。
"这火机我见过。"火光照亮她眼角的泪痣,"1987年台北民生东路的'野火'民歌餐厅,有个弹钢琴的也用同款。"
二
远处传来地勤人员的呼喝,一架即将起飞的航班正在加油。颜书鸿终于点燃自己的烟,灰白的雾飘向铁丝网那边,与航空煤油的气味混在一起。
"那时候你唱了首《机场》。"女人深吸一口烟,吐出完美的烟圈,"歌词写'跑道尽头是海,海里藏着所有没说再见的离别'。"她顿了顿,"后来被新闻局禁了,说太灰色。"
记忆像老式放映机突然卡带。那首歌他只在新竹某间小酒吧试唱过一次,台下不超过十人。系统曲库里没有登记,不可能被任何人记得。
雨势渐大,他们退到一处废弃的机库屋檐下。女人从风衣口袋摸出张泛黄的照片:模糊的舞台灯光下,年轻些的颜书鸿正在弹钢琴,背景海报印着"1987仲夏民歌之夜"。照片右下角有块暗红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那天晚上巷口发生了枪击案。"她轻轻弹了下烟灰,"松联帮清理门户。你从后门离开时,把未完成的乐谱落在我桌上。"
三
一架首升机突然低空掠过,强光扫过两人之间的地面。颜书鸿看清了她锁骨处的伤疤——十年前九龙城寨那把蝴蝶刀本该划在他咽喉。当时是个穿皮衣的女人推开了他,黑暗中只记得对方手腕上的银色手链,坠着小小的飞机造型吊坠。
"陈年旧事。"女人踩灭烟头,从包里取出牛皮纸信封,"有人托我转交这个。说是物归原主。"
信封里是半页乐谱,《机场》的手稿残页。纸边焦黄卷曲,像是被火燎过。背面用铅笔写着1997年6月30日的日期,墨迹却新鲜得像是昨天才写上去。
"你知道启德机场最神奇的是什么吗?"女人突然问,"是那些住在跑道尽头的人。飞机每天从他们头顶掠过,连电视机上的灰尘都会被震落。但他们说,习惯了之后,反而听不见其他声音就睡不着。"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最后一班离港航班正在加速。颜书鸿望着那架波音747抬起机头,翼尖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红痕。当飞机冲向维多利亚港的夜空时,他发现身边己经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枚铜制弹壳,在跑道余温中微微发烫。
西
午夜的钟声从九龙城传来。颜书鸿摸出打火机,火苗照亮乐谱边缘的小字:
"跑道尽头是海,海里藏着所有没说再见的离别——但系统没告诉你,有些重逢早被写在第一版代码里。"
雨停了。风吹起乐谱,飘向铁丝网那边。在它被跑道吞噬前,颜书鸿听见了萨克斯的声音,吹的正是那首从未完整面世的《机场》。曲调比记忆中的更加哀婉,像是知道这是启德最后的夜晚。
他忽然想起1987年离开台北那晚,民歌餐厅后巷的血迹里,确实有张被雨水泡烂的乐谱。当时以为是无心之失,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正是系统埋下的第一个时空锚点。
远处,地勤人员开始关闭跑道灯。一盏接一盏,像星星被海浪吞没。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时,颜书鸿发现自己站在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门口,手里捏着那张乐谱,而黄浦江的浪声,与维多利亚港的潮汐渐渐重合。
五
三天后,香港报纸刊登了启德机场跑道关闭的专题报道。配图中,一群地勤人员在跑道上合影留念。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穿驼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铁丝网外,手腕上的银色手链反射着阳光,坠着小小的飞机造型吊坠。
而在上海某间咖啡馆的留声机上,一张没有标签的黑胶唱片正在旋转,萨克斯版的《机场》如泣如诉。吧台上有杯没喝完的咖啡,杯底沉着半片橘色口红印,像落日沉入深海的最后一抹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