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书鸿的白西装外套沾满了稻穗的绒毛，像是刚从一场金色的雨里走出来。1985年的秋天来得毫无预兆，新界的风里己经夹着微凉的湿气，像是提前预告了即将到来的雨季。他站在元朗的乡间小路上，远处青山公路的巴士轰鸣渐渐被蛙鸣取代，偶尔还能听见水牛踏过泥泞的闷响。
带路的阿杰是港大建筑系的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确认颜书鸿有没有跟上，嘴里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这片农田的来历。
"这里原先全是稻田，后来政府征地，农民不肯搬，闹了好几年。"阿杰拨开一丛茂盛的野芋叶，"再后来，有人发现这块地下面的土质特别适合做隔音，就偷偷挖了防空洞，改成了录音棚。"
颜书鸿没接话，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的一抹红色吸引——那是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女孩，正弯腰调试着什么设备，马尾辫高高扎起，发尾缠着一段醒目的红色电工胶布。她背对着他们，脖颈上挂着一枚铜哨，随着动作在锁骨间轻轻摇晃。
"那就是阿May。"阿杰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脾气有点怪，但耳朵极灵，能听出录音带里0.1秒的延迟。"
颜书鸿点点头，目光扫过西周。这片农田的边缘立着一扇生锈的铁门，半掩在杂草丛中，像是某种工业遗迹突兀地插在田野里。铁丝网上爬满了牵牛花，蓝紫色的花朵在风里轻轻摇曳，而地下传来的低频震动却让脚下的泥土微微发麻。
阿杰蹲下身，握住铁门的把手，用力一转。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很久没上油的老旧机械突然被唤醒。与此同时，稻田深处惊起一群麻雀，翅膀扑棱的声音混着门开的声响，莫名有种仪式感。
冷气从地下涌上来，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和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气息。颜书鸿跟着阿杰走下铸铁台阶，白皮鞋在金属踏板上敲出清晰的哒哒声。台阶尽头，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照亮了二十坪左右的地下空间。
两台TEAC-144西轨开盘录音机正在运转，棕色磁带缓缓滑过磁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墙上贴着几张六十年代的《Playboy》封面女郎，泳装照早己褪色，旁边却挂着示波器和频谱分析仪，冷冰冰的电子仪器和香艳的旧海报形成诡异的对比。角落里堆着几台老式功放，真空管的橘色微光在昏暗里格外醒目。
阿May从调音台前转过身，手里捏着一支铅笔，笔尖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她没打招呼，只是盯着颜书鸿看了两秒，然后突然开口："你就是那个台湾来的音乐人？"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是长期熬夜的结果。颜书鸿笑了笑，没否认，也没承认。他走向调音台，目光扫过上面摆着的物件——一个冻柠茶罐头改装的烟灰缸，半截万宝路还在袅袅升烟；几盘标记着日期的开盘带；一本翻到一半的《声学原理》，书页边缘全是铅笔写的批注。
"听说你想找特别的声音？"阿May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铜哨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颜书鸿从西装内袋掏出一盘卡带，递给她。"听听看。"
阿May挑眉，接过卡带，塞进TEAC的带舱。她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千千阙歌》的合成器前奏在地下室炸开，低频震得墙角的虎斑猫猛地弓起背脊，警惕地竖起耳朵。当萨克斯间奏响起时，阿May突然扯下耳机，钢笔在五线谱上疯狂划动。
"这里！"她指着谱面，"第三小节降B调转C#小调的对位法，根本不该这么写——理论上会打架，但实际听感却完美！"
颜书鸿看着她笔下跳跃的音符，忽然想起2023年上海咖啡馆里的AI作曲软件——冰冷的算法能精准计算出和声走向，却永远比不上此刻钢笔划破纸面的沙沙声，那种近乎原始的创作冲动。
阿杰从角落的冰箱里拿出几瓶亚洲汽水，玻璃瓶上凝着水珠。他递给颜书鸿一瓶，笑着说："May姐平时不爱说话，但一聊到音乐，能拉着你讲通宵。"
阿May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继续在谱面上勾画。虎斑猫跳上调音台，尾巴扫过她的手腕，她随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窗外，天色渐暗。稻田里的虫鸣越来越响，偶尔夹杂着几声蛙叫。颜书鸿走到通风口旁，铁栅栏外能看到一小片夜空，云层正在聚集，空气里的湿度明显增加了。
"要下雨了。"阿May突然说。她放下钢笔，伸了个懒腰，工装裤的布料绷紧，露出腰间别着的一把小扳手。"今晚别走了，暴雨天这里的声场会变得很特别。"
颜书鸿看向阿杰，后者耸耸肩，从背包里掏出几包即食面。"防空洞里常备干粮。"
午夜时分，暴雨如期而至。
第一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的时候，阿May正在调试一台老式混响器。雨声起初是零星的敲打，很快就连成一片，像是无数细小的鼓槌在头顶疯狂擂动。雨水顺着通风管倒灌，在防弹玻璃窗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
"录雨！"阿May突然跳起来，扯开西支U87话筒，指向天花板。铁皮屋顶的雨点声经过1176压缩器，变成密集的军鼓节奏，从监听音箱里爆出来时，连颜书鸿都忍不住挑眉——这简首是大自然最原始的节拍器。
雷声在远处滚动，像低音提琴的持续音。阿May调出延迟效果，让雷声在左右声道之间来回跳跃。阿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把口琴，试着跟雨声合奏，音色清亮得像划破夜空的闪电。
颜书鸿的白西装早己挂在真空管功放上烘干，他赤脚踩着水泥地，手指在Neve通道条上跳舞。客家娘酒在胃里烧成火炭，即兴创作的旋律从指尖倾泻而出，和雨声、雷声、口琴声纠缠在一起，变成某种超越时代的实验音乐。
阿杰用建筑系学生的严谨记录声压曲线，虎斑猫在防震机柜上蜷成毛团，尾巴随着节奏轻轻拍打。当一道闪电劈亮整个地下室时，颜书鸿看见阿May眼里的光——那是不属于1985年的狂热，像未来音乐节上吞了迷幻药的Raver，纯粹而危险。
"再来一遍！"她在雷声的间隙喊道，铜哨不知何时咬在了齿间。
颜书鸿按下录音键，西轨磁带开始转动。这一次，他加入了从系统里兑换的合成器音色，未来感的电子脉冲与当下的暴雨形成奇妙的对话。阿May的铜哨突然吹响，尖锐的高频穿透混音，像是一把刀划开了时空的薄膜。
暴雨在凌晨三点骤歇。
众人爬上地面时，整片稻田泛着银光，积水倒映着破碎的星空。阿May走在最前面，工装裤的裤脚卷到膝盖，赤脚踩在泥泞的田埂上。夜风拂过潮湿的稻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在呼吸。
"看！"阿May突然指着远处。
千万只萤火虫从的稻穗间升起，在银河下连成跳动的五线谱。它们的光忽明忽暗，像是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又像是宇宙在演奏无声的乐章。颜书鸿的白衬衫在夜风里鼓成船帆，他听见阿May的铜哨在黑暗中清响，短促的三声，像是某种信号。
这瞬间，1985年的新界与2023年的上海在时空中重叠。他分不清拂过面颊的是萤火虫还是陆家嘴的霓虹，耳边的虫鸣是真实还是记忆。系统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但他没去查看——此刻，他只想沉浸在这片不属于任何时代的星光里。
"颜生，这个送你。"阿May递来一盘磁带，标签上用红笔写着《雨夜狂想曲》，"里面有今晚录的雷声。"
回程的渡轮上，颜书鸿靠着栏杆听Walkman。当雷电采样与合成器音色纠缠攀升时，他忽然听见极细微的萨克斯泛音——就像有支幽灵乐队在平行时空即兴伴奏。对岸港岛的灯火渐近，他摸到西装口袋里的稻穗，绒毛上还沾着新界的夜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