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露比"的预警信号在清晨六点悬挂起三号风球时，程美琳己经驾车穿过鲤鱼门。晨雾中的将军澳工业区像被浸泡过的水彩画，褪色的厂房外墙上还残留着去年乐队"达明一派"的演唱会海报。她摇下车窗，咸腥的海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榕树叶扑进车厢，落在副驾驶座那台索尼Hi8摄像机上。
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香港电台的主持人正在播放台风路径预测。突然，一阵熟悉的钢琴前奏刺破杂音——是颜书鸿上个月为陈慧娴创作的《傻女》。程美琳的手指猛地攥紧方向盘，指节发白。那歌词里"夜来独眠明早要早醒"的句子，分明是她去年遗落在无线电视台储物柜里的日记内容。
"现在插播一则特别消息，"收音机里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受台风影响，石澳泳滩今日暂停开放..."
红色丰田卡罗拉在石澳道的急弯处突然熄火。程美琳没有立即打火，而是望着后视镜里自己眼角的细纹。三十岁的女人了，还要为二十岁的心动耿耿于怀。她取出化妆包里的泪痣贴，犹豫片刻又塞了回去。
海浪的轰鸣从悬崖下方传来。程美琳赤脚走向那座著名的情人桥，脚底被晒得发烫的木板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1985年夏天，她和颜书鸿在这里挂上同心锁时，桥栏还是崭新的天蓝色。如今油漆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骨，像极了TVB化妆间里那些过气的道具。
她蹲下身，在密密麻麻的锁链中寻找那个刻着"鸿&琳1985.7.16"的铜锁。海风突然转强，一块锈蚀的铁牌被浪花推到她脚边。弯腰拾起的瞬间，她的指尖触到了某种熟悉的纹路——是半岛酒店烫金的logo，只是被海水泡得模糊不清。
"程小姐也信这个？"
颜书鸿的声音像从旧磁带里飘出来的，带着轻微的失真。程美琳抬头时，阳光正好穿过云层，在他靛青色的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年过去，这个男人身上依然带着那种令人恼火的从容，仿佛时间在他面前只是可以随意调节的节拍器。
"来拍外景。"她晃了晃摄像机，却故意没打开镜头盖。远处礁石滩上，几个街头艺术家正在涂鸦谭咏麟新专辑《迷惑》的封面。喷漆罐的嘶鸣声让她想起1986年在红磡体育馆后台，颜书鸿用萨克斯风即兴吹奏的那段《爱情陷阱》。
颜书鸿接过铁牌，用拇指擦去上面的海藻。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程美琳看清了那确实是1986年慈善晚宴的座位牌。那天她穿着Valentino的红色晚礼服，而颜书鸿的白西装口袋里插着那支该死的红玫瑰。餐巾纸上随手画下的旋律，后来成了梅艳芳《梦里共醉》的副歌部分。
"系统总在奇怪的地方留存档。"颜书鸿突然说。他从受潮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骆驼牌香烟，滤嘴处露出半截天星小轮的票根。程美琳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颜料，像是刚修复过什么古董。
海浪突然变得汹涌，一块礁石后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程美琳转身时，看见几个中学生正在翻找被潮水冲上岸的"宝物"——可乐瓶盖、生锈的硬币、断裂的表链。其中一个女孩举起半块镜子，阳光反射在情人桥上，恰好照亮了颜书鸿衬衫第二颗纽扣。那颗纽扣的纹路，程美琳在黑暗的放映室里对着样片看了无数遍。
"程导！"场务的呼喊从公路方向传来，"天文台改挂八号风球了！"
颜书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铁牌按进她掌心。金属的冰凉让她想起1985年平安夜，他们在兰桂坊喝到打烊后，那杯没碰完的薄荷酒。铁牌背面新刻的字迹还带着金属碎屑，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芒。
回程的路上，程美琳打开车窗，让咸湿的海风灌进车厢。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上海滩的怀旧金曲，突然插进一则快讯："...法租界旧址发现的保险箱内，一张1943年录制的黑胶唱片经鉴定，B面空白处检测到疑似萨克斯风的声波痕迹..."
后视镜里，石澳情人桥渐渐变成海岸线上的一个蓝点。程美琳摸了摸口袋里的铁牌，忽然发现边缘处多了一道新鲜的刻痕——是简谱的升号标记，和颜书鸿当年在她公寓门钥匙上刻的一模一样。
暴雨终于落下时，她停在观塘避风塘附近的一家唱片店门口。橱窗里陈列着张国荣的新专辑《Virgin Snow》，封面上哥哥穿着白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玫瑰。雨水模糊了玻璃，那抹红色渐渐晕染开来，像极了1985年天星小轮上，沾在她发间的那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