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8年的西贡码头，暑气未散。
程美琳踩着三寸高的漆皮凉鞋，踏过渔港潮湿的木板路。鞋跟卡进缝隙里，她踉跄了一下，腕上的玉镯撞出清脆的声响。身后跟着的助理阿芬赶忙来扶，却被她摆摆手挥开。
“美琳姐，真的要去？”阿芬压低声音，眼神往海鲜舫二楼飘，“听说今晚《欢乐今宵》全组都在，陈监制上次还放话要封杀你……”
程美琳没答话，只是从珍珠手包里摸出半包薄荷烟，就着海风点燃。烟丝烧得猩红，映着她新烫的波浪卷发——上个月刚跳槽到无线，造型师说这样更“时髦”，可她总觉得发尾沉甸甸的，像坠着三年前的旧事。
海鲜舫的霓虹招牌“珍宝阁”缺了笔画，只剩“珍”字还亮着，在暮色里像只半瞎的眼。
二
二楼包厢门开时，醉醺醺的笑浪扑出来。程美琳在门口顿了顿，看见圆桌中央摆着只帝王蟹，蟹壳上插着TVB台庆的小旗子。
“哎哟！这不是亚视的程大主持吗？”梳油头的制作主任阿Paul最先发现她，举着XO摇摇晃晃起身，“听说你被无线挖去当纪录片的导演？怎么，亚视庙小容不下你这尊菩萨？”
满桌哄笑。程美琳的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浮起职业微笑。她早该知道，这圈子记仇比记恩容易。三年前她离开亚视时摔门而去，如今回来，连服务生都多看她两眼。
“我找Maggie姐。”她目光扫过席间，在角落发现正低头剥虾的旧同事，“上次说的母带，我带来了。”
Maggie尴尬地擦擦手，从坤包里摸出盒录像带。交接时程美琳闻到熟悉的el No.5——1985年亚视台庆，她们曾共用过一瓶。
“你呀，还是这么念旧。”Maggie叹气，“这带子早该处理掉了……”
程美琳捏紧磁带。里面是颜书鸿第一次上她节目的母带，有他即兴弹的钢琴版《月半小夜曲》。当年剪辑师说“观众不爱看幕后花絮”，硬是剪掉了那七分钟。
三
甲板上的海风湿咸，程美琳靠着栏杆拆开磁带盒。塑料壳里空空如也——只有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颜书鸿的字迹：
“今晚九点，舷窗见。”
她猛地回头，海鲜舫的彩灯在浪里摇晃，映得人脸忽明忽暗。远处传来汽笛声，天星小轮正缓缓驶过鲤鱼门。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夜，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把玫瑰别在她发间，说“鲜花配美人，天经地义”。
腕表指向八点五十分。
西
船尾的舷窗边堆着泡沫箱，里头冰镇着青蟹。颜书鸿就站在冷雾里，西装外套搭在肩上，正用钢笔在餐巾纸上写谱子。
程美琳的高跟鞋踩在铁板上，发出“咔”的一声响。他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是那副斯文败类的模样，连袖扣都是三年前那对贝母的。
“程小姐。”他合上钢笔，“听说你要去加拿大了？”
海风突然大了，程美琳的裙摆扑簌簌响。她没问他怎么知道，这男人总有办法知道一切。就像1986年她重感冒，第二天办公桌上就出现瓶枇杷膏；就像去年台风天，的士站凭空多出把黑伞。
“下个月走。”她故意晃了晃左手，新买的钻石戒指在灯下刺眼，“跟未婚夫一起。”
颜书鸿笑了。他从冰堆里拎出瓶山崎威士忌，瓶身凝着水珠：“喝一杯？就当饯行。”
酒液入喉时，程美琳尝到烟熏味里藏着果香——是1985年份的，他们初遇那年。
五
对歌是颜书鸿先起的头。
他敲着玻璃杯唱《上海滩》，程美琳接《万水千山总是情》；他哼《风的季节》，她就唱《漫步人生路》。海鲜舫的厨子探头看热闹，往甲板上扔了把破吉他。
“赌点彩头？”颜书鸿突然说。他从钱夹抽出张旧马票——1985年4月15日，沙田马场，独赢赔率7.2。正是他们初见那天的赛程。
程美琳摸出枚加拿大枫币拍在桌上：“输了的人，要讲真话。”
第一轮她唱《明星》，颜书鸿对《每当变幻时》；第二轮她起《似水流年》，他对《当年情》。浪头拍得船身摇晃，吉他弦“铮”地断了。
“最后一首。”程美琳盯着他衣襟上的红玫瑰，“我唱，你对。”
她开口是《月半小夜曲》，可唱到副歌突然转调，变成首陌生的国语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颜书鸿的酒杯停在半空。
“1986年中秋夜，你喝醉时写的。”程美琳从磁带盒抽出那张便签，“我在剪辑室垃圾桶里找到的。当时就想，这词写得真好……不像香港人写的。”
萨克斯声忽然从海面飘来。颜书鸿望向迷雾，那里有艘小艇正随波起伏，穿唐装的老者背对他们，金铜乐器在月光下泛着旧时代的光。
“程美琳。”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留你过夜吗？”
六
凌晨三点的西贡码头，潮水退去后露出黑色的礁石。程美琳独自坐在防波堤上，手里攥着那张1997年的便签。
颜书鸿的答案随着萨克斯声消散在海风里。她只记得最后那个拥抱，他心跳的频率竟和1985年天星小轮上分毫不差。
阿芬气喘吁吁跑来：“美琳姐！陈监制他们先走了，要不要叫车……”
程美琳摇摇头。她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那盒空白磁带。火苗舔舐塑料时，竟飘出《月半小夜曲》的旋律——就像很多年后，她在温哥华的唐人街古董店，听到那台老式录音机里传出的，穿越时光的杂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