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书鸿的手指在黄铜门把手上停留了片刻,金属表面沁着初秋的凉意。和平饭店墨绿色的旋转门像一册正在翻动的厚重古籍,将1985年十月的暮色一页页卷进大堂。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这是他在香港中环古董店淘到的1940年代浪琴,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己经泛黄,秒针走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仿佛时间本身在耳语。
"先生需要存外套吗?"门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年轻人深蓝色制服的铜纽扣上,刻着和平饭店标志性的ART DECO花纹。颜书鸿摇摇头,黑色羊绒大衣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黑色的三件套西装。在上海,他永远是一身黑,就像在香港永远是一身白。
老年爵士酒吧藏在走廊尽头。他走过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每一步都陷进厚实的地毯里,像是踩在时间的海绵上。墙上的老照片在壁灯照射下泛着淡黄——1920年代戴圆顶礼帽的乐手站在外白渡桥头,背后是黄浦江上的蒸汽轮船;1940年代穿绛紫色旗袍的歌女斜倚在钢琴旁,珍珠项链垂落在黑胶唱片上;1970年代拿着小号的外国老人对着镜头微笑,背景里隐约可见"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每一张照片的边角都微微卷曲,像被时间烧灼过的信纸。
酒吧门口立着块珐琅招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老年爵士乐队·Since 1980"。颜书鸿的嘴角微微抽动——在他的记忆里,这支乐队要到九十年代才会正式组建。推门时,一缕熟悉的旋律从门缝里溜出来,是《夜上海》的变奏版。铜管乐器的声音像一把金色的钥匙,突然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抽屉。
"先生几位?"穿白制服的服务生迎上来,领口别着镀金小号造型的胸针。年轻人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发胶的味道让颜书鸿想起香港半岛酒店的酒保。
"一位。"他选了角落里正对钢琴的位置。桌面铺着浆洗过的白桌布,边缘绣着和平饭店标志性的花纹。银质冰桶里斜插着一瓶山崎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像融化的蜜蜡——这在他2023年的咖啡馆里要卖到五千块一杯。
乐队正在调音。七位银发老人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左胸口袋露出丝绸手帕的尖角。贝斯手调试琴弦时,松香粉末在空气中闪闪发亮。钢琴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清瘦老人,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寸,像两只苍白的蜘蛛等待落网的时机。最引人注目的是萨克斯手——这位看起来至少八十岁的老人正用绒布擦拭乐器,铜管在灯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按键上的象牙贴片己经泛黄。
"叮——"钢琴师敲下第一个音符,《夜来香》的旋律像一缕烟从老旧的施坦威钢琴里飘出来。颜书鸿晃了晃酒杯,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然僵住了,威士忌差点洒在袖口。
第二小节开始,旋律诡异地转向了他上周才在香港写的新曲《维港夜雾》。这首连demo都没录过的曲子,此刻正从老钢琴师青筋凸起的手指下流淌而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乐队其他成员居然自然而然地跟上了和声,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颜书鸿的视线死死盯住钢琴上方的乐谱架——那里摊开的五线谱纸上,赫然是他熟悉的笔迹。最后一页右下角还画着小小的红玫瑰,那是他作曲时的习惯标记。谱纸边缘有些卷边,像是被翻阅过很多次。
"这支曲子..."他拦住路过的服务生,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嘶哑。
"老先生们的保留曲目。"服务生微笑时露出虎牙,"听说作者是香港来的神秘音乐人,去年在和平饭店住过一阵子。"
颜书鸿的指节发白。在香港,他是穿白西装的台湾才子;在上海,他是黑西装的神秘富豪。两个身份之间本该像黄浦江与维多利亚港般永不相交。他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那支永远随身携带的红玫瑰不见了。
萨克斯突然加入演奏。老乐手明明把乐器搁在膝上,黄铜管身却自己仰起脖颈,奏出那段颜书鸿设计的三十二分音符华彩。更诡异的是,酒吧里没人露出异样神情,几位外国游客甚至举起相机拍照,闪光灯在深褐色的护墙板上跳来跳去。
"颜先生。"七十岁的钢琴师在休息时来到他桌前,白西装袖口磨损得泛出毛边。老人从内袋掏出手帕擦汗时,颜书鸿注意到他小指上戴着枚翡翠尾戒,戒面刻着精细的乐谱花纹。"1956年我就在这儿弹琴,从没见过这样的谱子。"老人从内袋又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动作小心翼翼像在拆解炸弹,"上个月它突然出现在我的琴凳里,包在1947年的《申报》里。"
那张纸上的墨水还很新,但纸张却是西十年前的款式。颜书鸿看到自己写下的音符旁多了一行小字:"给和平饭店的守夜人——1985.9.15"。字迹确实是他的,但笔锋更加苍老,像是二十年后的自己写的。
"今天几号?"他猛地抓住老人的手腕,怀表的链条哗啦作响。
"十月三日呀。"钢琴师疑惑地皱眉,袖口的樟脑味混着古龙水气息飘来。老人手腕上的皮肤薄得像宣纸,下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颜书鸿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九月十五日他正在香港为周润发的新片《英雄本色》配乐,绝无可能来上海。更诡异的是,老人递来的乐谱背面印着"上海音乐出版社1980年印制",而出版社早在三年前就更名为"上海文艺出版社"。
黑胶唱机的指针划过唱片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时光的脚步声。颜书鸿突然意识到,系统界面上原本清晰的倒计时数字正在变得模糊——那是他与当红女星林青霞恋爱任务的剩余时间。更可怕的是,状态栏里原本显示"香港身份稳定"的字样,现在变成了"时空锚点松动"。
"您知道吗?"老钢琴师往威士忌里加了块冰,冰块落入杯中的声音像某种暗号,"有时候我半夜练琴,会听见萨克斯自己响起来。"他指了指天花板,"九楼套房里,西十年代住过一位菲律宾乐手,他的萨克斯现在还在博物馆..."
话音未落,搁在琴凳上的萨克斯突然发出一个降B调的长音。铜管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微微震颤,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按键上,那些银白色的圆点像一串珍珠浮在空中。吧台后的酒保见怪不怪地继续擦杯子,仿佛这不过是和平饭店又一个寻常的夜晚。
酒吧里的外国游客举起相机。颜书鸿悄悄退到阴影里,看着老人们镇定地回到舞台。钢琴师坐下时,乐谱架上的纸页无风自动,翻到一首尚未在1985年问世的曲子——《东方之珠》。当第一个音符响起,颜书鸿西装内袋里突然传来轻微的撕裂声——那支从不离身的红玫瑰正在凋谢。花瓣落在和平饭店褪色的柚木地板上,像几滴干涸的血。
钢琴师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皱纹间夹着几个世纪的尘埃。颜书鸿突然看清了乐谱架上的日期:2005年9月15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老人们仍在演奏,但他们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钢琴师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如煮熟的蛋白;萨克斯手的白发大把脱落,露出布满老年斑的头皮;小号手的手指关节肿大变形,像古树的瘤节。
颜书鸿冲向洗手间,冷水泼在脸上时,镜子里的人让他差点惊叫出声——那张属于2023年咖啡店老板的脸正与1985年香港音乐人的面孔重叠闪烁,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机。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陶瓷洗手盆里溅起小小的涟漪。每一滴水里都映出不同的场景:香港的霓虹、上海的梧桐、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和平饭店的旋转门...
当他回到酒吧时,老人们己经恢复原状,正在演奏最后一支曲子。钢琴师朝他举杯,翡翠尾戒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颜书鸿发现自己的威士忌杯底沉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正在慢慢浮现:
"当玫瑰凋谢第九次时,萨克斯会带你回家。"
窗外,黄浦江上的汽笛声穿过百年时光,与维多利亚港的浪涛悄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