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看守所新刷的白灰墙泛着潮气,“严厉打击经济犯罪”的标语往下淌水,钱浩盯着公告栏,左边是父亲倒卖粮票的判决书,右边钉着他的“优秀毕业生”奖状,浆糊还没干透,两张纸边角黏在一起,风一吹就像在抽耳光。
管教老马用胶皮棍敲铁门:“探视半小时,网兜要检查。”钱浩递过网兜,里头是妹妹小梅蒸的鸡蛋糕,油纸揭开时,老马突然眯起眼:“这油印子……”
油纸背面洇着北京饭店的平面图,和废料场柴油浸透的图纸一样,钱浩胃里翻酸水,想起父亲咳在痰盂里的血块。
“哥!”小梅穿着红嫁衣扑到铁栅栏前,袖口沾的面粉白得刺眼,她才十八岁,鬓角己经掺了白发。
“咋今天就穿?”钱浩嗓子发苦。
“明儿过门……婆家能给爹找关系。”小梅指甲抠进铁丝网,血珠顺着手腕流,“他们要钢厂账本复印件……”
父亲佝偻着挪进来,号服大得能塞进两个他,手指在桌面划拉:“账……”
“被老周抢了。”钱浩凑近,“那批钢尾号都是18的……”
父亲突然咳出黑渣子——是没滤净的中药渣,他蘸着唾沫写“张”字,又用袖子抹掉,“你妹的嫁妆……”父亲盯着钱浩身后,“红布里……”
管教踹门进来时,小梅塞来个布包,钱浩攥着带体温的红布包,里头玻璃瓶标签残破,蓝墨水写着“人血蛋白--批号84-18”,瓶底刻着县医院药房章。
校门口的老槐树掉着枯叶,班主任追上来,奖状金边割着夕阳:“钢厂推荐你当储备干部!”他压低声音,“但要街道办和钢厂双重证明……”
钱浩盯着班主任手里的公章,想起账本上成排的红指印,操场喇叭炸响《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混着看守所铁门的撞击声。
回家路上撞见小梅未婚夫,那人白大褂兜里露出“大前门”烟盒,拐进巷子时往公文包塞X光片——钱浩看清患者姓名是“张明远”。
暮色漫过窗台时,钱浩摸出药瓶,瓶身编号和钢材账本上的“18吨”对得上。送嫁妆的唢呐声刺破夜空,他看见小梅的樟木箱裂了道缝,露出捆粮票和X光片。
“新娘子哭嫁旺夫!”喜婆往小梅手里塞药瓶,和她哥怀里的一模一样。钱浩浑身发冷,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
后半夜翻药瓶时,发现标签背面缝着布条,父亲的字歪成蚯蚓:“毕业别回县医院”。布条粘着半张处方笺,张明远的签名压着“1984.3.24”——北京饭店首批药品到货日。
院墙外传来窸窣声,钱浩吹灭煤油灯,从窗缝看见老周蹲在枣树下,正往嫁妆箱塞账本复印件,月光照见他虎口渗血,染红了“18号仓”的钢印。
接亲鞭炮炸响时,钱浩挤在人群里,小梅的红盖头往下滴水,分不清是泪是汗,陪嫁的劣质樟木箱突然裂开,X光片撒了一地,肺部阴影处钉着三枚订书钉。
“新娘子掉金豆子喽!”喜婆尖笑着。送亲队伍走远后,钱浩在校门口撞见班主任。“证明材料齐了就能盖章。”班主任抖着推荐表,“钢厂那边要老周签字……”
远处中药房飘来浓烟,钱浩突然明白——父亲抹掉的“张”字,就藏在账本第十八页的批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