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的吊扇叶片沾满棉絮,铁柜台震得装糖罐叮当响,钱浩的脊背抵着“金星彩电到货”的纸板,汗珠顺着安全绳往下淌,穿劳动布工作服的汉子第三次撞柜台时,假领子从领口翻出来,露出里面发黄的白汗衫。
“哗啦!”玻璃碴子擦着钱浩耳尖飞过,他尝到嘴角的锈味,人群像漏油的拖拉机突突往前涌,指甲缝黑乎乎的手抓挠着柜台边,把“凭票供应”的铁牌刮出道道白痕。
老张的蓝大褂腋下汗透两大块,正用膝盖顶肥皂箱,最里头三个药盒露出“沪卫药试字(84)003号”蓝章,盒角红笔把“1990”描粗成“1999”。钱浩想起废钢车间白大褂搬的箱子,也是这种试三批号的黄草纸包装。
“钱干事搭把手!”老张突然喊,肥皂箱翻倒溅起洗衣粉,雕牌包装上的女人头像蒙了层白霜,眼珠子首愣愣盯着天花板裂缝,他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车床皮带。
二楼“黄金柜台”炸开骂声,王主任夫人的金算盘坠子砸裂玻璃,碎纹像她烫坏的刘海卷。“挤丧呢!”她胳膊肘捅开抱孩子的妇女,那女人倒退撞上钱浩,怀里的奶糖掉在他胶鞋头。
糖纸印着“大白兔”,边角盖着“沪卫食字83第017号”红章,钱浩弯腰时闻到浆纱味——和小梅出嫁前夜赶工的味道一样。
“天杀的……”女人捡起糖块往的确良衣襟蹭,抬头看见钱浩的工作证,“你们……”她树皮似的手指揪住证件绳,塑料壳“咔”地裂开,北京饭店门卡掉出来,磁条反光刺得钱浩眼睛眯成一条缝。
柜台下的铁锈渣扎进钱浩手背,让他想起父亲输液鼓包的手背。上个月护士扎了三针才找准血管,胶布粘住父亲手毛,撕下来时带出血珠。
“装你妈的正经!”喇叭裤小伙踩上电视机柜台,裤脚沾着长城饭店工地的石膏粉,他扯开熊猫电视包装箱,泡沫塑料雪片似的飞起,钱浩的证件绳断成两截,塑料壳裂口刺得虎口生疼。
仓库后门飘来咸带鱼臭味,混着铰链的锈味。老刘在碘盐堆前佝偻着,军用挎包带勒进肩膀肉里,钱浩发现角落麻袋针脚新——“88全国碘盐工程”红章下,尼龙绳捆出十字花。
“搭把手?”老刘转身碰翻铝锅,锅底凹坑映着通风管铁栅影,阳光把栅格投成三道长杠夹两短杠,和捷克冲床的故障码一模一样,父亲教他修机器时说过这代表联动轴卡死。
老刘的解放鞋踩住钱浩手指,鞋带是用车床切削线编的,钱浩闻到鞋底烂菜叶味,混着门外油炸臭豆腐的焦香。
“您父亲那批HL料……”老刘刚开口,汽车喇叭炸响,钱浩缩回手,掌纹里嵌进两道油污。
傍晚广播放《亚洲雄风》,突然插播公告:“抢购食盐是盲目行为”。钱浩蹲在仓库粘工作证,门卡磁条像手术刀反光,他想起小梅婆婆切年糕的钝刀,刀刃崩了三个缺口。
妹妹突然闪进门,红嫁衣肩头沾着富强粉,“婆家让换的。”她塞来半包盐,塑料袋有牙咬的洞,钱浩摸到盐里的油纸包,两片潮成粉的阿司匹林,纸角父亲的字迹:“七号仓水运”。
夜班车颠过百货大楼,钱浩数吉普车后备箱,三个白大褂在装车,纸箱裂口露出金条和黄草纸药包,车灯扫过时,他看清药包试字号:沪卫药试字(84)003号。
急刹车让钱浩撞上前座,裤兜铝片刺破大腿,血渗进劳动布,把捷克故障码染成褐色,他摸出铝片对着顶灯,父亲笔记里的红杠正在腿上皮肉里跳。
二踢脚在窗外炸响,火药味钻进衬衣领,钱浩用曲别针刻铝片,针尖打滑在食指磨出水泡,位置和当年学修手表被镊子扎的疤重合。楼下收垃圾的板车吱呀响,车把半导体滋啦着重播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