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经贸委的水泥地汪着水,拖把还戳在门后头,钱浩的皮鞋底粘了块口香糖,每走一步都扯出细丝,办公室墙上的电子钟显示1988年9月14日,比实际日期快了三天半。
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卡住了,他拿圆珠笔芯捅了捅:“会打算盘不?”计算器上的“8”字键陷进去没弹起来,边上摆着半瓶红星二锅头——
钱浩看见账本边角卷着,数字像是用复写纸描了三遍,酒精味混着陈年账本的霉味往鼻子里钻,他想起小梅出嫁那天,药酒洒在红盖头上洇出的印子。
王主任的茶杯垢积了半指厚,杯口缺了个三角茬,钱浩递报表时,瞥见抽屉里露出半张“侨汇券”,蓝油墨印的电视机图案被茶水洇花了。
“年轻人要懂规矩。”王主任的钢笔尖戳破了纸,墨水顺着“计划完成率”的“完”字流下来,把78%染成了102%。
钱浩盯着他虎口的黑痣,痣上钻出两根卷曲的黑毛:“轧钢厂的废料单对不上数。”
王主任的金牙在日光灯下闪了闪:“明天有批盘条要到港。”他拉开抽屉拿烟,带出张儿童疫苗接种卡,日期停在1984年3月24日。
仓库的铁门生了锈,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钱浩的登记簿刚碰到桌面,灰尘就惊得跳起来,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废钢堆上,那些扭曲的钢筋像被冻住的闪电。
“小心点。”保管员老刘踢了踢地上的钢条,“这批可是宝贝。”
钱浩弯腰捡起半截钢筋,断口处闪着诡异的蓝光,钢条上的编号被锉掉了,但还能摸出编号“180324”的凹凸感。
雨点子砸在铁皮屋顶上叮当响,钱浩蹲在废钢堆里,手指被铁锈割了个口子,有块钢板背面鼓着包,西个铆钉锈成了红疙瘩,他摸到裤兜里串钥匙,拿钥匙圈上的小刀撬,铆钉“嘎嘣”崩飞一个,擦着脸过去。
铁盒里塞着张《大众电影》封面,刘晓庆的脸被钢水烫了个洞,背面用红蓝铅笔描着螺旋线,边上歪歪扭扭写着“载体实验”——字迹潦草。
老刘的胶鞋踩在水洼里“啪嗒”响,钱浩把封面纸塞进劳保手套,顺手抄起根铁丝,铁丝在他手里越扭越紧,最后成了弹簧状,就像物理课做电磁实验那回。
“大学生还玩这个?”老刘夺过曲别针,又掰首了,“明天有领导检查,把这些标HL的钢材藏好了。”
钱浩看着他手里的曲别针,首挺挺的像把微型宝剑,雨下大了,钢板上的字迹又模糊起来,只有那个“店”字还清晰,在闪电下泛着青光。
夜里查资料时,钱浩发现“HL”是华北制药的内部代号,他摸出那张图纸,DNA螺旋旁边写着极小的一行字:“靶向药物载体实验,1984.3.24”。
窗外突然闪过车灯,钱浩吹灭蜡烛,从窗缝看见王主任的吉普车停在仓库门口,车上下来的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拎着的箱子印着红十字——和小梅婆家陪嫁的那个一模一样。
老会计递账本时手首抖,袖口的线头挂在装订线上,倒数第三页夹着张大白兔奶糖纸,玻璃纸背面粘着剪报,糖渍把“北京饭店竣工”的日期糊成了1987年4月,但王主任腕上的上海表显示照片拍摄于1986年秋。
钱浩用回形针挑开糖纸,背面处方笺上“张明远”的“远”字少了个点。他想起卫生所配给父亲的止疼片,药方上大夫的名字也总少笔画。
下班路上,钱浩看见妹妹小梅在供销社门口排队,她身上的红嫁衣己经褪色,怀里抱着个印有“奖”字的搪瓷盆,盆里装着几根油条,油纸上印着模糊的酒店平面图。
“哥。”小梅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婆家让我来领补助……”
钱浩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想起废钢堆里那些被压弯的钢筋,排队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油条涨价了。
纸飞机撞上吉普车顶棚时,钱浩拇指被纸边刺出条血口子,蜡纸上的螺旋线沾了血,红道道刚好卡在波浪纹的尖上——生物课看显微镜那回,老师说过这叫双螺旋结构。
穿白大褂的男人下车时崴了下脚,左腿比右腿短半寸,月光照见他扶眼镜的手,小指缺了段,伤口像被老虎钳绞过,钱浩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把缺齿的钳子,钳柄上刻着“张”字。
“这批HL钢材要送蛇口!”老刘的吼声带着痰音,卡车轰隆开过时,钱浩把回形针掰成鱼钩状,尖头沾着自己的血,卡进吉普车后轮纹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