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总是来得突然。
军校的晨雾还未散尽,晏清扬己经坐在装备库的马扎上,低头拆解那双陪他走过三个月拉练的战术靴。靴面沾满泥渍,鞋底卡着几粒碎石,像是刻意留下的战利品。他解开鞋带,皮革因反复摩擦而微微发硬,指节蹭过靴筒内侧时,一层薄薄的盐霜簌簌落下——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像某种隐秘的勋章。
他捏住鞋舌,往外一扯。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飘飘地落在他膝上。
叶子早己干透,边缘微微卷曲,叶脉却清晰得近乎锋利,像是被人精心拓印过的标本。他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叶柄处的一点暗红——那是去年深秋塞进去的,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记忆像被撬开的闸门,突然涌了回来。
——那是在香山演习的最后一天。
他趴在狙击点,呼吸压得极轻,视线透过瞄准镜扫过山道。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树梢,将整片山林染成金色。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沿着石阶走上来,胸口别着“华山医院实习”的徽章。他们的蓝口罩在风里微微晃动,像一片片飘落的银杏叶。
晏清扬的呼吸滞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不该分心,可目光还是忍不住追着那群人移动。他在找什么?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段早己模糊的侧影?
最终,他什么也没找到。
下山时,他踩过满地的银杏叶,鞋底碾碎枯叶的声响清脆而空洞。鬼使神差地,他弯腰捡起最完整的一片,塞进了靴筒。
——像是某种无言的告别,又像是固执的留存。
***
十二岁的章拂柳站在静安寺的银杏树下,踮起脚尖去够低垂的枝条。她的辫梢扫过晏清扬的脸,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你看,这像不像心脏的血管?”她捏着叶柄,将银杏叶举到阳光下。金色的光线透过叶脉,在她掌心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晏清扬叼着半串糖葫芦,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像我妈丝袜上的破洞。”
“庸俗。”她踹了他一脚,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叶子夹进那本《人体解剖学》彩页里,“等我能做手术了,我要发明一种缝合术,针脚得像银杏叶脉一样整齐。”
后来,那本书被李文昊“借”走了,再没还回来。
***
“个人物品清空。”军需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晏清扬抬头,对方正敲着登记板,目光落在他膝上的银杏叶上。
“——包括落叶。”军需官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内务条例》第29条,“非必要物资不得私藏。”
晏清扬合拢手掌,叶子在他掌心蜷缩成一团。
身后传来战术背心摩擦的窸窣声。他回头,宋临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光影交界处,臂章上的鹰徽被晨光镀了一层冷冽的边。她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
“给我。”
银杏叶在他掌心停留了一秒,随后被她接过。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叶子在她手中被对折,叶脉发出轻微的脆响,随后被塞进作战手册的扉页。
“下不为例。”她合上册子,金属包角磕出一声轻响,“除非你能证明这是战术物资。”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甚至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晏清扬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
她什么都知道。
***
傍晚,加练结束后的训练场空无一人。
晏清扬坐在单杠上,望着远处的夕阳将云层染成橘红色。风掠过耳畔,带着北方秋日特有的干燥。他摸出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国际法导论》,随手一翻,一片金黄的影子飘了出来——
宋临安不知何时将银杏叶夹进了他的书里。
叶子的折痕己经被抚平,叶柄处的暗红在暮光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捏着叶柄,轻轻转了转,突然想起章拂柳说过的话。
——“银杏叶的叶脉是分叉的,但最终都会回到主脉。”
就像他们的人生,看似早己分道扬镳,却总在某些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回原点。
他将叶子重新夹回书页,合上。
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