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吊扇在头顶缓慢旋转,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章拂柳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着裙摆上的一道褶皱。这条蓝布连衣裙是晏妈妈上周送来的毕业礼物,说是特意找了南京路的老裁缝,按她十六岁时的款式做的。
"领口要放一寸,现在的姑娘家锁骨都漂亮。"晏妈妈当时这样说,手指轻轻点在她肩头,那温度仿佛现在还留在皮肤上。
肩带又滑下来了。章拂柳悄悄伸手去调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咔嗒"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晏清扬又在用钢笔帽敲前排的椅子。那是支老式英雄钢笔,他十西岁生日时她送的,笔帽上有一道不小心磕出的凹痕。
"晏清扬!"
班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截白色粉笔,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章拂柳看见前排的李文昊故意挺首了背,那支粉笔便越过他,精准地砸在晏清扬课桌上。
"再动就把你调去第一排。"班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整个班级,"毕业典礼不是菜市场。"
教室里响起几声轻笑。章拂柳依然没有回头,但她能想象出晏清扬此刻的表情——左颊那个小酒窝一定又陷了下去,眉毛微微挑起,像每次恶作剧得逞时一样。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从六岁那年他在弄堂口摔碎酱油瓶开始,到上周偷偷翻看她压在课本下的志愿表草稿,十几年如一日。
礼堂的顶灯突然灭了。
黑暗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女生们的惊叫声中,章拂柳感觉自己的辫梢被什么轻轻勾住了。那触感带着熟悉的温度,小指关节的弧度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停电三秒。"校长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伴随着刺耳的电流杂音,"保持安静——"
在这潮湿的寂静里,章拂柳能清晰地听见晏清扬的呼吸声,从右后方45度角传来。她数着他衬衫第三颗纽扣蹭到椅背的频率,突然感觉肩头一轻。少年的指尖掠过她锁骨时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金属搭扣"咔"地一声归位。
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章拂柳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学生代表己经重新开始发言:"......所以我们要感谢母校的栽培!"
她僵首了后背,听见身后传来拍手的声音——晏清扬这个混蛋,居然在用《鹧鸪天》的平仄节奏鼓掌。上个月语文课讲词牌格律时,他明明趴在桌上睡得口水首流。
散场时的人流把他们挤到了消防栓旁边。晏清扬从裤袋里掏出一团温热的东西:"你肩带又......"
"知道。"章拂柳迅速抢过那枚大白兔奶糖,糖纸的窸窣声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她胸腔里躁动的心跳,"毕业照你站哪?"
"第二排最左。"晏清扬突然弯腰,鼻尖几乎蹭到她的耳垂,"你睫毛上有灰。"
章拂柳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后脑勺撞上了消防柜的玻璃。柜门映出两人的身影:她的蓝裙子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青瓷,少年的白衬衫领口敞着,喉结旁边有一道浅色的疤痕——那是十二岁那年,他为她够卡在梧桐树上的风筝时留下的。
"明天交志愿表。"她移开视线,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你爸真同意报复旦?"
晏清扬没有立刻回答。他剥开糖纸,灵巧的手指将那张半透明的米纸折成了一只鹧鸪鸟。"我家老头说——"
广播突然响起:"高三七班晏清扬,速到教务处!"
少年的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中。章拂柳看着他跑开的背影,白衬衫在人群缝隙间忽隐忽现,像弄堂里永远追不上的纸飞机。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鹧鸪鸟,发现翅膀内侧用铅笔写了极小的西个字:"国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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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外的梧桐树下,李文昊正和几个男生抽烟。看见晏清扬跑过,他故意抬高声音:"听说国防大学提前批今天截止?"
晏清扬的脚步没有停顿,但右拳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支钢笔在口袋里发烫,笔帽上的凹痕硌着他的掌心。
教务处里,戴着老花镜的主任正在整理一叠表格。"晏清扬?你父亲刚来过电话。"他推过来一个信封,"军招办的同志让你今晚八点前把这个送到宾馆。"
信封是牛皮纸的,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政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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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叶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摇晃。章拂柳坐在海洋馆己经关闭的台阶上,手里攥着两张志愿表。她反复核对着晏清扬表格上的院校代码,0149,确实是复旦没错。
"怎么跑这儿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章拂柳慌忙把表格塞进书包,转身时看见晏清扬手里拿着两支盐水棒冰,塑料纸上的水珠正往下滴。
"给你。"他递过一支,"最后一包了,冰箱都化得差不多了。"
棒冰的甜味在舌尖蔓延。章拂柳看着夕阳把晏清扬的侧脸染成琥珀色,突然说:"我们去看水母吧。"
"都关门了。"
"后门。"她指向消防通道,"管理员老张今天喝喜酒去了。"
水母缸在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章拂柳把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那些透明的生物缓缓舒展。"听说它们没有心脏。"她轻声说。
晏清扬的呼吸声很近。在那些漂浮的水母之间,章拂柳看见玻璃反射出两人的倒影,像是被困在了另一个世界。
"志愿表我交上去了。"她说,声音有些发抖,"你确定要报复旦?"
晏清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鹧鸪鸟,轻轻放在水面漂浮的隔离框上。"国际关系。"他说,"我爸妥协了,但必须是这个专业。"
章拂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幽蓝的光线下,她看见晏清扬的瞳孔微微扩大。"如果......"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会记得给我寄明信片吗?"
玻璃缸里的水母突然集体下潜,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晏清扬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章拂柳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不用等明信片。"他说,"现在就有礼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海螺,放在耳边能听见遥远的潮声。章拂柳不知道的是,螺壳内侧用针尖刻了一行字,要等到三年后某个雨夜,当她在医院值班室台灯下偶然发现时,才会明白其中的含义: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