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的灯火在黄浦江面碎成千万片金箔,游轮鸣笛声混着海关钟响荡进宴会厅。晏清扬站在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他挺括的西装轮廓——这身杰尼亚定制是集团配的,可衬衫第二颗纽扣总让他觉得发紧,像还套着军校的制式衬衣。
侍者托着银盘穿梭,波尔多红酒在水晶杯里漾出暗红的光。能源集团的刘董事凑过来,领带夹上的钻石割碎灯光:“晏总尝尝这瓶89年的拉菲,我们专门从波亚克空运的。”
酒液刚沾唇,舌尖就泛起奇异的苦。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宋临安父亲那只军绿色搪瓷缸。老将军把茅台往玻璃茶几上一蹾,搪瓷磕在大理石上“当”的一声响:“小晏,喝不惯白的,就滚回你的黄浦江喝糖水去。”当时宋临安正用战术匕首开螃蟹,刀刃挑出蟹黄时溅出几点橙黄的油星,落在她草绿军装的袖口。
“晏总?”刘董事的呼唤把他拽回现实。窗外,东方明珠的霓虹突然变成军校战术室里跳动的红点——2013年冬天推演台沙盘上,代表敌军的红色磁钉也是这般刺目。那天宋临安把茅台倒进两个用子弹壳焊的酒杯,铜质弹壳内壁凝着冰珠,她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结婚报告批了。”
宴会厅空调吹散记忆的雾气。某位穿香云纱的女士正用银匙敲杯沿,叮叮声里,他无名指上的婚戒突然发烫——内侧刻着宋临安的枪械编号QZ-2011-017,外侧却有一道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划痕。去年深秋喝醉那夜,他好像用瑞士军刀反复刮擦过戒圈。
“听说尊夫人是装备部高工?”刘董事的茅台酒气喷在他耳畔,“今日怎么没见……”
水晶吊灯的光突然变得锋利。晏清扬看见自己酒杯里浮动的光圈,像极了章拂柳医学院毕业典礼上的香槟塔。2015年夏天那场典礼,他本该坐在嘉宾席,却被突发战备演练困在昌平基地。半夜偷看朋友圈时,发现李文昊发的合照里,章拂柳白大褂襟前别着的,正是他寄去的那枚蓝宝石胸针——被妥帖地别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在西北盯‘天鹰座’验收。”他晃着红酒杯,看液面荡出细小的漩涡。这个导弹代号让围过来的董事们集体噤声,没人知道二十年前弄堂屋顶,章拂柳指着银河说那是天鹰座的模样。
钢琴师开始演奏《茉莉花》,旋律让他想起军校文艺汇演。那年宋临安穿礼服裙弹这首曲子,裙摆下露出小腿上五厘米的疤痕——2011年边境演习时被弹片划的。当时军医要打麻药,她咬着武装带说不用,汗珠顺着下巴滴在迷彩服上,晕开的深绿像极了现在地毯上的酒渍。
侍者过来添酒,他下意识捂住杯口。这个动作太突兀,引得刘董事轻笑:“晏总酒量不像上海人啊。”
车载广播的电流声突然在脑海炸响——2017年秋天沪杭高速上,电台正播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专访。章拂柳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传来:“脑干手术就像拆弹,错一根神经就是……”宋临安伸手关广播的力道太大,按键“咔”地一声,像手枪上膛。
“茅台还是红酒?”她指着服务区超市的货架,迷彩裤腿沾着野外训练的泥点。挡风玻璃上,雨刷划出的扇形水痕,像极了当年简报室玻璃的雾气。
宴会厅突然掌声雷动。某位领导在致辞里提到“军民融合”,这个词让晏清扬想起结婚第三年,宋临安把他收集的上海老照片锁进战备箱时说:“个人情绪要服从战略全局。”当时箱扣咬合的声音,和现在刘董事开茅台瓶塞的“啵”声一模一样。
钢琴曲换成了《军港之夜》,旋律里他摸到西装内袋的硬物——今早更衣时鬼使神塞进去的,章拂柳高中送他的瑞士军刀。刀刃上还沾着干涸的蓝墨水渍,是去年拆“天鹰座”技术文件时,不小心划破手指染的。
灯光突然暗下来,侍者推着六层蛋糕登场。奶油裱花里嵌着集团logo,糖霜反光让他想起军校晾衣场,作训服晒出的盐霜簌簌落在水泥地上。那天宋临安捏着他领口内侧的蓝线标记说:“上海人是不是都这么恋旧?”阳光在她眼里淬出琥珀色的光,比现在宴会厅所有水晶灯都亮。
蛋糕刀切下去时,他感觉自己在剖开某个具象化的时光。奶油层里露出蓝莓酱夹心,像军事地图上被红铅笔圈出的禁区。恍惚间听见章拂柳在手术台前的指令:“电凝刀准备。”而现实是刘董事在耳边说:“这是茅台酒心蛋糕,晏总务必赏脸。”
第一口甜得发苦,第二口尝出酒精的灼烧感。第三口还没咽下,手机在口袋震动。宋临安的短信只有八个字,像她所有的作战指令一样简洁:「明日归沪 带两份文件」
钢琴曲不知何时停了。黄浦江上游轮的探照灯扫过宴会厅,在红酒瓶上映出转瞬即逝的光斑——像战术手电筒在夜间演习时打的信号,又像很多年前弄堂里,章拂柳用手电筒在天花板照出的星座图。
他端起茅台酒心蛋糕旁那杯柠檬水,玻璃杯外壁凝着的水珠,像极了当年她手术服袖口没擦干的生理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