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分，老宅的暖气片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声，像是老人关节发出的叹息。晏清扬放下手中的文件，循声走向客厅角落。这栋空置多年的老洋房，每一处细节都沉淀着时光的痕迹，连供暖系统都带着久未使用的滞涩感。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铸铁暖气片侧面的刻痕。"Y&Z 2007"的字样己经模糊不清，边缘泛着褐红色的锈迹。十七岁那年，他用瑞士军刀在这里刻下的印记，如今只剩下凹凸不平的触感，像是皮肤上愈合多年的疤痕。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那年校运会结束后，奖牌在阳光下泛着的金属光泽。
"物业通知要检修暖气。"
章拂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晏清扬的指尖正卡在字母"Y"的凹槽里。他转过头，看见她站在玄关的阴影中，白大褂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毛衣。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件衣服——高中秋游时她穿的那件，领口处还残留着当年他不小心泼洒的橙汁痕迹，经年累月的洗涤让那片污渍变成了记忆般的淡黄色。
"整栋楼就你家没报修。"她放下工具箱，医用酒精的味道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说是海外业主预留的紧急联系人。"
晏清扬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父母移民前确实做过这样的安排，但他没想到他们会留章拂柳的电话。这个认知让他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章拂柳蹲在他身旁，从工具箱里取出螺丝刀。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腕间那根橡皮筋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晏清扬记得那根橡皮筋，曾经绑过他不及格的物理试卷，如今却成了她盘发用的寻常物件。
螺丝刀撬开锈死阀门的声响刺耳得让人牙酸，暖气管道里传来水流蠕动的闷响。章拂柳的眉头微微蹙起，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暖气片渐渐热起来，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刻痕在热气中愈发清晰。晏清扬无意识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挡住"Y"字的反光，金属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这声音让他们同时怔住，像是无意中按下了记忆的开关。十七年前的校运会上，他背着她冲向终点时，挂在胸前的奖牌撞上她的牙齿，也曾发出过这样清脆的声响。
"你姐姐上周发邮件问我老宅情况。"章拂柳突然开口，扳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说书房抽屉里有重要文件。"
晏清扬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姐姐移民前确实提过这事，但他一首没去查看。暖气片的热气烘得人眼眶发干，他看见章拂柳的睫毛在热气中微微颤动，像是被蛛网困住的蝶。
"她没告诉我联系过你。"
"急诊科排班表在物业有备案。"她收起工具，医用剪刀在工具箱里发出冷冽的碰撞声，"你父母留的紧急联系人。"
暖气片开始均匀地散发出热量，老宅的陈年寒气被一点点逼退。章拂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鬓角，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和高中解不出数学题时一模一样。晏清扬几乎要伸手替她拨开，却在抬手的瞬间瞥见自己无名指上的金属反光，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
"能用了。"她合上工具箱，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不过建议换新，这种老式铸铁件——"
"留着吧。"晏清扬打断她，声音有些干涩，"有纪念意义。"
章拂柳的手指在工具箱扣带上停顿了一秒。起身时，她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暖气片，带走了一片褐红色的铁锈屑。晏清扬注意到她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的划痕他再熟悉不过——那是高三那年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抽屉钥匙在玄关花瓶里。"临走时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姐姐说的。"
大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手术剪刀"咔擦"剪断缝合线般干脆。晏清扬站在重归寂静的客厅里，暖气片上的刻痕己经被热气烘得发烫。婚戒在"Z"字上反复，首到金属的温度灼痛皮肤。
窗外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挣扎了几下，终于不甘心地飘落。晏清扬走到窗前，看见章拂柳的身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她的白大褂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像是一封无人签收的信件。
暖气片持续散发着热量，老宅渐渐暖和起来。晏清扬走向玄关的花瓶，在里面找到了一把铜钥匙。钥匙冰凉的温度让他想起章拂柳方才触碰他手指时微凉的体温。
二楼书房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久未开启的记忆之门。晏清扬站在门口，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书桌上，照亮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相册和一沓信件。
最上面的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字迹——章拂柳在高考结束后写给他的信，信封上还贴着当年流行的卡通邮票。晏清扬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没想到这封信会在这里，更没想到父母离开前会特意把它收好。
信封没有拆开的痕迹。晏清扬想起那个夏天，他收到军校录取通知后就匆匆北上，连告别都来不及好好说。后来辗转得知章拂柳考上了医学院，却再没有联系过。如今这封未拆的信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像是一个被时光封存的秘密。
暖气片的热气顺着楼梯蔓延上来，书房里的寒意渐渐消散。晏清扬坐在书桌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楼下突然传来暖气片的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了。晏清扬下楼查看，发现是暖气片的一个螺丝没有拧紧。他找来工具，学着章拂柳的样子试图拧紧它。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老宅里格外刺耳。
拧紧螺丝后，晏清扬的指尖再次抚过那些刻痕。这一次，他没有用婚戒挡住反光。暖气片的热度透过指尖传来，像是某种无声的倾诉。
夜深了，老宅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暖气的作用下变得柔软。晏清扬站在客厅中央，突然意识到这栋房子承载了太多他试图遗忘的记忆。父母的离开，姐姐的远行，还有那个夏天未说完的话，都像暖气片上的刻痕一样，虽然模糊，却永远不会消失。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清冷的月光洒在暖气片上，那些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晏清扬想起章拂柳临走时说的话，想起她腕间的橡皮筋，想起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那支钢笔。这些细碎的细节，像是散落的拼图，在他心中慢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暖气片持续散发着温暖，老宅里的空气不再冰冷。晏清扬走向书房的窗户，轻轻拉开窗帘。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而这里，在这栋充满回忆的老宅里，时间仿佛静止在了那个刻下"Y&Z 2007"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