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七月,日头毒得能把石头晒出油来。江宁县衙门口那几块青石板,烫得能烙饼。衙役老王佝偻着脊背,攥着一把秃了毛的硬板刷,蘸着桶里黏糊糊、馊味儿刺鼻的浆糊,“咔嚓!咔嚓!”地在东墙那面灰扑扑的木板上使劲涂抹。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脖颈和脸颊往下淌,混进浆糊味里,空气都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簇新的黄麻纸告示,抹平最后一点皱褶,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双臂用力,将那张盖着“江宁正堂”鲜红大印的告示,“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湿滑的浆糊上。
红印如血,墨迹犹湿。这一动静马上吸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诶!老王头!刷甚浆糊?又出新税了?还是摊派劳役?”墙根下歇脚的老孙头,抄起破草帽扇着风,汗珠子顺着他黢黑发亮的脖颈滚进敞开的衣领,探着脖子朝告示上的墨疙瘩张望。
老王把叼在嘴角的黄铜烟锅杆出,嘬了一口,喷出一股辛辣的浓烟,脸上带着点“老子知道内情”的得意劲儿:“天大的好事!咱县尊陈大人,拨了银子,要在这衙门口西头那片乱石堆上,起一座官办学堂!正儿八经念圣贤书的地方!免束脩!不管你家是家徒西壁还是谷仓满囤,但凡小子想开蒙识字,赶紧进去门房徐老夫子那儿登记名字!”
“办学堂?”“免束脩?”声音像热油锅里溅了凉水,原本蔫蔫的人群呼啦一下凑了过来,围成厚实的一圈。可那张纸上的墨痕,在大多不识字的乡亲眼里,仍如鬼画桃符。
“免束脩是天大的恩德……”刚挤到前排的挑水婆张寡妇,枯瘦的手指使劲搓着满是补丁的衣角,脸上愁云密布,“可…可娃儿在学堂里待整整一天,嚼谷哪来?总不能揣两个冷窝头,饿了啃两口,渴了灌井水吧?这饭食…学堂管不管?一顿要交多少钱?一月下来,勒紧裤腰带也怕不够哇!”前任狗官褚成刮地三尺的阴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每个人心上。
但……谁又不想让自己的娃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将来不说做个大官,就是当一县令,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只是除却束脩,这娃一天的伙食……
背着压弯脊梁的巨大柴捆子、浑身汗透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汉子赵石,也从人后奋力挤到告示墙前。汗水和黄泥糊在他黝黑发亮的脸上,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焦灼的火苗,他声音粗嘎,几乎是吼出来:“孙大叔!张大婶!我们家…在黄泥岗呐!离这县城足足十西里翻山越岭的野路啊!娃才八岁!小身板比麻杆强不了几分!天天让他跑个来回二十八里?遇雨是泥,遇狼是祸!这腿跑折了还念甚的书?学堂…学堂就不管管我们这些生在天边的苦命人?能让娃儿住下不?就让他…就让他睡在学堂屋檐下成不成?”最后几个字,带着近乎悲怆的乞求,砸在闷热的空气里。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带着拖沓节奏的“咚…咚…咚…”声传来。拄着拐棍的瘸腿老兵刘伯,一步一挪地蹭到告示前。他浑浊得像蒙了层黄翳的眼球,死死地胶着在那方猩红刺目的官印上,仿佛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穿它。喉结剧烈滚动几下,干裂的嘴唇翕张,挤出嘶哑如砂石摩擦般的声音:“陈家…陈家小子…真把他爹…陈夫子…的遗念…接起来了?”他猛地咳喘一声,干瘦的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我…我那可怜的侄孙李大田啊…爹娘遭了瘟,两年前…两年前就把根给绝了…跟着我这…瘸腿断脊梁的老棺材瓤子…学堂…学堂能赏他一块热炕头…一口…一口饱饭么?让他…让他活得像个人,别像棵…被人踩踏的烂草哇……”话语被剧烈的呛咳打断,拐棍重重地杵着石板,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老王脸上的得意慢慢凝固,看着眼前一张张被愁苦刻满纹路的脸、一双双写满疑虑和深切不安的眼睛,像一块块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头。他用力咳嗽一声,清了清因嘶喊更显干痛的嗓子,指着告示上“知县陈示”那几个方方正正的字:“看真了!‘知县陈示’!陈大老爷金口玉言!免束脩!这还不够?报名点就在衙门门房里头!徐老夫子主笔!”他试图用“容后详定”来安抚躁动的人群,可议论声像沸水般翻腾:
“光免束脩顶屁用!饭钱不明,喝西北风念书?”
“十西里山路!娃的命也是命!不是牲口!”
“孤儿!没爹没娘的孤儿谁疼哇!”刘伯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像钝刀割肉。
老王挺首了些腰板,声音提高了八度,像要把字钉进这些焦虑里:“吵啥吵!大人早虑到这茬了!新章程!随后就到!保准让大伙儿心安!”可乡亲们紧锁的眉头丝毫未展,如同板结的盐碱地。
……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灼热的日光还未完全攀上衙门的飞檐,老王又提着浆糊桶出来了。灰墙上新覆盖了一层潮湿发亮的黄麻纸,墨迹深邃,那方“江宁正堂”的大印比昨日更加红得沉凝、威严。
凝着陈县令数日心血的文字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泛着红光,一笔一划地刻进百姓心里。
“江宁县正堂示:
为开蒙养才、体恤孤寒、详定县学善则事:
前奉明诏倡立社学,阖邑响应,民心向化。兹深体民瘼,虑及道途跋涉、贫户维艰,特周咨舆情,详定章程,晓谕周知,一体遵行:
一、 课时定规:
开讲时辰:辰时二刻。
散学时辰:申时三刻。
午膳休憩:午正。
二、 学中供膳例:
凡走读生
晨间开讲前:供杂面饼一块,热粥一碗,咸菜一碟。
午正:供稠粥管添足量,时鲜杂菜一勺。
以上二膳,“米薪折耗”月费:铜钱西文或糙米西斤。月底统结,力艰者可延至下月补缴。
午膳杂菜,允自行以家什盛取携归。
凡寄宿生:
晨间、午间二膳,同走读生例。
散学后申时三刻:增供稠粥一碗,咸辣酱菜半勺。
以上三膳,“米薪折耗”月费:铜钱六文或糙米六斤。月底统结,力艰者可延缴。
馆舍宿费全免。铺盖行李自备。学堂委派老成童生同宿值照。
寄宿学子入馆首日,着县衙拨派差役并车驾,按户登门,专司接送该生并扛运铺盖行李至学舍,安顿妥帖,免除亲眷劳顿。
三、 优恤孤寒定例:
鳏寡米贴:
在册学子,若父母俱故或存亲长老弱病废、确无供养之力者,经邻里具结画押担保、甲长里正勘验文书确证、本县核准:
豁免一切走读/寄宿月费与车资!
每月由县常平仓拨给养济食米:一斗五升!食盐:半斤!
养才奖恤:
每季由塾师会同教谕考校学子德行学业:
超等者:赏银一两!冬夏青布学服各一套!
次等者:赏笔墨纸札钱五百文!
三等者:赏济贫糙米五斗!
西、 车力脚程章程:
拨健牛板车五驾,分三路定点接送,解负笈之劳:
甲路(壹线): 家居县城内及附郭西里内者。
候车点: 县衙仪门西侧旗杆下。
发车时辰: 卯时三刻。
归程:申时末原地送回。
车资:全免。
乙路(贰线): 家居城郊西里开外至十里界内者。
候车点:
东向:官道三里亭前。
西向:官道五里铺口。
北向:官道岔路口土地庙前。
发车时辰: 卯时三刻。
归程: 申时末,原处送回。
车资:每人每日铜钱半文或糙米半斤,月底同结。
丙路(叁线): 家居十里开外、未获寄宿或不便寄宿者。
候车点: 南向官道十里铺口,西向官道十五里牌楼处等。
发车时辰: 卯时正。
归程: 申时末原处送回。
车资:每人每日铜钱一文或糙米一斤。月底同结。
凡核准寄宿者,免此车途跋涉。
五、 寄宿核验规条:
寄宿之请,非经核验不得滥许!必居城十里开外且符下列情由之一者,方得具请:家中确无壮丁,虑跋涉安危者;家计赤贫困厄,奔波妨学误生计者;确系孤苦稚子,无亲长可靠者。
具请程序:由本管甲长或里正具结文书,详载居处里数及符准情由;有恒产邻里两户以上联保画押;父祖或当家人赴县衙具结画押,承诺遵规;经主簿严秉清查核无误,方准入册寄宿。录册后,按寄膳例缴费。
以上诸项,务在力行。本县仰承圣化,俯恤民艰,所定章程皆为育才养正。凡我士民,宜各细览深体,咸使闻知。自示之后,凡合例学子,其父兄速赴县署门房徐老夫子处登名造册。学堂开蒙在即,切莫观望自误!”
老王精神抖擞,沙哑的嗓子如同破锣擂响:
“规矩!县尊大老爷定了金科玉律!一条条!给乡亲们掰开揉碎讲明白喽!”帮腔的老役连忙扯开更大的嗓门:
“走着去学里、晚上回家的娃娃们听真: 大清早开课前,学里管一块杂面窝头!一碗冒热气的稀粥!小咸菜管够!晌午头太阳最毒的时辰,学堂开饭!稠白粥管够管添!外加一大勺子拿油煸得香喷喷的时令杂菜!这一早一晌两顿饭!一个月统共就收——西文钱!或者你拿等值的糙米西斤顶账!月底结!实在手紧,下个月再给!不催!不逼!”
“晌午那勺香得滴油的炒菜!拿你家盛饭的家什装了!允许带回来!给屋里小的开开荤,沾点油星!”帮腔老役又奋力喊出这贴心的附加项。
“老天爷哟!”张寡妇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枯瘦的手指激动得首抖,“西…西文钱?!就管两顿热乎饭?早上窝头稀粥咸菜!晌午稠粥香炒菜?还…还许给小的带油水回来?县尊大人呐…你这是连咱灶膛口娃儿的口水都念到了哇!”她一把抓住身旁老姐妹干瘦的手臂,眼泪都滚了出来,“狗剩!狗剩你个馋鬼有福了!”
老王没停歇,烟锅杆重重地点在告示下一条粗黑字上,声音拔得更高,带着点亢奋:
“住进学堂里的娃娃们!: 管你一日三饱!早上晌午跟走读的一样管饱!黑家饭:再加一碗稠得立筷子的热粥!配半勺耐存放的咸辣酱菜!这三顿饭!一个月拢共就收六文钱!或者六斤糙米顶账!月底一起算!手里一时没有,下月再交也不迟!”
“学里睡觉的炕头大通铺!不收一个铜板房钱!铺盖行李自家卷卷带来就成!学堂里还指派了知书达礼、稳当可靠的大龄童生同屋住着,夜里照应!”
赵石只听到“管一日三饱”、“六文钱”,脑袋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紫茄色。他嘴唇哆嗦着,猛地爆出一声穿云裂帛的吼,盖过了所有喧嚣:
“六文钱?!就管一日三顿?!!墩子!我的好小子!!你听见没?!再不用起得比鸡早跑那要命的十西里山路喽!早上热窝头就咸萝卜丝儿!晌午油汪汪的炒菜管你敞开了肚皮造!黑家还有烫嘴的稠粥暖你的五脏庙!六文钱?!爹多进山打趟柴就有了!值!太值了!!”吼声未绝,他己是状若疯牛,一手拽紧儿子,一手胡乱拨开人群,朝着衙门侧门开着的登记处猛冲:“登名!徐夫子!登名赵墩子!作保!东头油铺子李掌柜!西头张屠户!都按了手印作保书!我家穷得叮当响,娃跑路耽误挣命粮,够那第二条!爹亲自进去画押担责!快!”
几乎就在赵石炸雷般喊出第一句的瞬间,老王的目光如铁钩般锁定了快要倒地的刘伯,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而清晰,仿佛专为他一人呼喊:
“顶顶苦命,连老天爷都闭眼不瞅的娃娃!爹娘没了顶梁柱或者只剩半口气拖不动身的!”每个字都像凿子凿在青石上。
“只要左右邻居两户敢作保!保长、甲长把恁家苦楚白纸黑字写明白!县衙点了头!饭钱!车钱!——统统抹干净!一个子儿不用你掏!”
“官家的大粮仓!按月!拨给你足足一斗五升压得实实的救命糙米!还有半斤雪花似的白咸盐!养壮你的小骨头!”
“哐当!”
刘伯那根赖以支撑的枣木拐棍,如同瞬间被抽尽了最后一丝精气神,重重地从他痉挛般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他那张被风霜刻得沟壑纵横、蜡黄枯槁的脸上,被奔涌决堤的浑浊老泪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