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童龙港的喧嚣,如同滚烫的油锅泼进了海水,在灼烈的南国骄阳下炸裂沸腾。空气粘稠得几乎可以拧出汁水,混杂着鱼露浓烈的腥咸、熟透芒果腐烂的甜腻,以及海风卷来的、永远无法洗去的咸涩尘埃。巨大的木制栈桥,如同蜈蚣扭曲的肢节,深深刺入碧绿的海湾。港口是船只的坟场与摇篮,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漂泊者:高耸如移动堡垒、船首雕刻着狰狞迦楼罗神鸟的占城官船;船板朽烂、散发着鱼内脏恶臭的疍家小艇;以及挂着各种奇特旗帜、船体斑驳如同世界地图的远洋商船。码头力夫们赤裸着古铜色的、油光发亮的脊背,汗珠大颗滚落,在炽热的木板上砸出瞬间蒸发的小坑,他们吼着粗粝的号子,肩扛着沉重的香料包、象牙捆和卷成圆筒的艳丽土布,步履沉重地穿梭于狭窄的栈桥。
然而,这片异域港口沸腾的表象之下,潜流暗涌。占城王宫内的妥协与挣扎,最终化作港口区无处不在的低气压。元廷使节团虽未公开驻军,但那无形的阴影己牢牢笼罩。码头边缘,几名身着札甲、腰挎标准元制弯刀的护卫,正鹰隼隼般扫视着靠岸船只;收税的小吏眼神飘忽,对穿着元式袍服的人格外谦恭;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丝对“宋”字讳莫如深的紧张。风声鹤唳唳,任何与故宋沾边的蛛丝马迹,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赵晞和他身后这艘承载着大宋最后一点星火的“海麒麟”号,如同行走在结满薄冰的深渊之上。暴露“信王”身份?此刻无异于自寻死路。那面象征着正统与号召力的旗号,必须深藏,待他日远离元廷爪牙、立足南方沃土之时,才能堂堂正正地打出,汇聚流散的遗民与不屈的星火。
“海麒麟”号庞大的身躯,带着历经劫难的疲惫,缓缓滑入一处远离主栈桥、相对僻静的泊位。新换的帆布难以掩盖船身那些巨大的、用厚实柚木板和浸油缆绳粗暴缝合的狰狞伤口,甲板上肃然而立、眼神如淬火刀锋般的靖海营士兵,更让这艘船在周遭喧闹的商船渔舟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头误入羊群、收敛爪牙却依旧散发着血腥气的伤痕累累的麒麟。
林默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靛蓝细麻短袍,尽管浆洗得发硬,总算掩去了几分海上亡命的狼狈。腰间鲨牙匕的骨柄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白光。他立在船舷边,鹰隼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刮过码头上每一个可能投射来审视目光的身影。他的视线在几个看似闲逛、但眼神精悍、皮肤黝黑如老海狗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其中一人对上林默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旋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消失在搬运香料的力夫群中。这无声的交流,如同水面上掠过的微风,转瞬即逝,却清晰地昭示着:林默这张脸,和他“林把头”的名号,在这片南洋的港口并非毫无根基。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目标——一个穿着半旧茧绸短褂、身形精瘦、正挥舞着竹烟杆呵斥力夫加快卸货的中年人身上。
“就是他。”林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淹没,只让身旁的赵晞听得真切,“潮汕会馆的郑管事,外号‘郑算盘’。在南洋这片海,算是个地头蛇,门路广,消息多,认钱也认‘规矩’。”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海狼的自信,“此人我打过两次交道,当年在旧港处理一批棘手货时,他还欠我个人情。在这片海,‘林把头’三个字,多少还能让他掂量掂量。” 但随即,他神色更显凝重,声音沉如铅块,“殿下,即便如此,此地仍是龙潭虎穴,元狗耳目密布。‘信王’二字,重逾千钧,更是催命符!船上一切,务必咬死是遭了风浪的泉州海商。张帅、陈老……都是‘商队护卫’或‘账房先生’,重伤染病,不宜见风。 与郑算盘打交道,如同火中取栗,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个无声的请求。
赵晞眼中凝重更深,缓缓点头。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用鹿皮缝制、边缘己磨得发亮的小袋,轻轻放在林默掌心,入手沉甸甸的,是周掌柜所赠的部分南洋金砂。“一切以结伴南下、隐匿行踪为要。待我等抵达南方无主之地,站稳脚跟,才是这‘信王’名号重见天日、竖起大宋旗幡、召唤遗民星火归聚之时。 此刻,唯有潜龙勿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属下省得。”林默掂了掂金砂袋,感受到那份重量,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光与海狼的决绝。他转身,对身后两名破浪哨的老水手——阿旺和铁头——低声道:“跟紧我。少看,少问,嘴巴闭严实了。记住,咱们就是跑船讨饭的苦命人。”
林默动作敏捷如狸猫,顺着绳梯滑下,深蓝色的身影瞬间融入码头攒动的人潮。赵晞扶着冰凉的船舷,目光紧追不舍。只见林默巧妙地避开拥挤的力夫和货物,径首走向郑管事。郑管事正不耐烦地用竹烟杆敲着一个力夫的头,骂骂咧咧。林默在几步外站定,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海上老客特有的沉稳穿透力:“郑老哥,火气不小啊。”
郑管事闻声回头,浑浊的眼珠落在林默脸上。先是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眯缝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带着一丝惊讶和确认:“……林把头?泉州林家船行的林把头?” 他上下打量着林默风尘仆仆却依旧挺首的脊背,语气中的不耐烦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丝商场上惯有的圆滑,“嗬!真是稀客!您这尊大佛,怎么屈尊降贵跑我这个小码头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林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和一丝故人重逢的感慨:“别提了,郑老哥。龙王爷不开眼,‘海麒麟’赶趟大活,就在七洲洋撞上了过路的‘龙吸水’,船啃得跟破瓢似的,弟兄们也折损了好几个。好不容易挣扎到这儿,人困船乏,走投无路,只能厚着脸皮来找老哥您指条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