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2019年
我叫顾千帆，是个调香师。
说白了，就是个靠鼻子吃饭的。
我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得多，能分辨出上千种香料最细微的差别，
这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
那天，公司派我去一个叫"雾湾"的海边小城，洽谈一个关于城市文创香氛的项目。
雾湾市，名副其实，一年倒有两百多天都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
整座城市都显得湿漉漉、懒洋洋的。
接待我的是合作方的一个叫苏文的年轻人，人很热情，
带我安顿在一家很有当地特色的民宿里。
问题，就出在入住的当晚。
我和苏文在楼下的餐厅吃饭，一个穿着旗袍、身段窈窕的女服务员端菜上来。
她靠近我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一种极清甜、又极诡异的香气。
像是栀子花混合了晚香玉，底下却铺着一层……怎么说呢，像是老旧木头和泥土的陈腐气味。
甜与腐，两种味道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惑感。
作为一名调香师，我的职业病犯了。
我敢肯定，这绝不是任何一款市面上的香水，也不是天然的体香。
"请问，"我忍不住叫住她，"您身上用的香水，很特别。"
女服务员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我。
她的脸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或者说，是异常地"空"。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非常标准化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顾哥，怎么了？"苏文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苏文笑了笑，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两天，我发现，那种诡异的香气在雾湾市并不少见。
走在街上，总能时不时地闻到。
有时是从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白领身上传来，
有时是从一个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身上传来。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当你注意到他们身上的香气，并试图寻找来源时，
他们都会像那个女服务员一样，给你一个空洞的、程式化的微笑。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内容。
像是一群制作精良的人偶。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苏文。
苏文的脸色，在我提到"香气"和"空洞的眼神"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把我拉到房间里，关上门，压低了声音。
"顾哥，你听我说，这事儿千万别再跟任何人提了。"
"为什么？"
"你……是不是也能闻到那种味道？"他问，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我点了点头。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你也'开窍'了。"
"开窍？什么意思？"
苏文喝了一大口水，声音发颤地给我讲了一个只在雾湾本地流传的、匪夷所思的传说。
他说，雾湾市里，游荡着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外面看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但里面，早就被掏空了。
它们没有灵魂，没有思想，
只是一具具被某种未知力量操控的"香尸"。
"香尸？"这个词让我汗毛倒竖。
"对。它们身上会散发出那种独特的香气，用来吸引'猎物'。"苏文说，
"那香味对普通人没有影响，因为他们根本闻不到。只有一些嗅觉天生敏感，或者说，精神上比较'通透'的人，才能闻到。"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就是那种人。
"一旦你能闻到它们，就说明你己经被'标记'了。
它们也会知道，你能闻到它们。"
"它们想干什么？"
"它们想……让你也变成它们的一员。"苏文的嘴唇在哆嗦，
"它们会找机会接近你，送你东西，或者请你帮忙。只要你接受了，或是跟它们有了过多的接触，你就会被'掏空'，成为一个新的'香尸'。"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难怪那些人眼神那么空洞。
"那……那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闻不到。"苏文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无论如何，都不要对那股香气做出任何反应！不要看他们，不要跟他们说话！就当他们是空气！"
我明白了。
这就像是森林里遇到熊要装死的道理一样。
只要不暴露自己"能闻到"这个事实，我就还是安全的。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从那天起，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走在街上，我能清晰地分辨出，谁是"人"，谁是"香尸"。
那些身上带着香气的"香尸"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我周围。
他们会"恰好"和我乘坐同一班公交车，
会"恰好"在我吃饭的邻桌坐下。
他们不说话，也不做什么，
但他们那空洞的眼神，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我。
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等待。
我每天都活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
只能靠苏文的陪伴，才勉强撑着。
然而，一周后，苏文出事了。
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去他公司找，同事说他今天没来上班。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路跑到他家。
门没锁。
我推开门，屋子里空无一人。
但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香。
就是那个味道。
比我之前闻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甜得发腻，腻得让人想吐。
苏文……也被"掏空"了。
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必须立刻逃离这座城市！
我没有收拾任何行李，
疯了似的冲向火车站。
一路上，我感觉整座城市的"香尸"都活了过来。
我看到一个带着香气的小女孩，站在路边，对我甜甜地笑，手上拿着一朵鲜艳的玫瑰。
我看到一个带着香气的老奶奶，颤颤巍巍地向我伸出手，似乎是想让我扶她一把。
我甚至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香尸"，微笑着想为我指路。
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想和我产生"接触"。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我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火车站，
买下最近一班离开雾湾的车票。
当我跳上火车，在座位上坐下的那一刻，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火车缓缓开动，
看着窗外那座被雾气笼罩的城市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得救了。
我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阿姨，递过来一张手帕。
"小伙子，满头大汗的，擦擦吧。"她温和地说。
"谢谢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可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手帕的瞬间，
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甜腻的，腐朽的，栀子花与晚香玉的味道。
我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老阿姨。
她的脸上，还挂着那副慈祥的笑容。
但她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我再熟悉不过的空洞。
我的血液，在瞬间冻结了。
我僵硬地扭过头，环顾整个车厢。
坐在我左边的西装男，正在看报纸，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右后方的一对年轻情侣，正依偎在一起说笑，香气从他们身上传来。
过道上，推着餐车的列车员，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
他的身上，同样有那种味道。
这整整一节车厢，除了我之外……
所有人，都是"香尸"。
我不是逃出了地狱。
我是从一个地狱，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地狱。
我完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对面的老阿姨，看到我惊恐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变了。
那标准化的、空洞的微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伤和怜悯。
"孩子，"她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伪装出来的温和，而是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愣住了。
"我们不是来抓你的。"老阿姨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我们……是在躲你啊。"
"躲……我？"我的大脑己经无法处理这句信息。
"那种香气……"老阿姨的眼神，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它不叫'尸香'，它叫'魂香'。"
"那是灵魂的味道。"
"只有活生生的、拥有完整灵魂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味道。我们每个人都有。
而那些闻不到，也散发不出这种味道的，才是真正的'空壳'。"
我如遭雷击，呆坐在原地。
"你的朋友苏文，他就是个'空壳'。"老阿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他接近你，是想把你引入他们的陷阱。因为'空壳'们，需要吞噬别人的灵魂，来填补自己的空虚。"
"整个雾湾市，早就被'空壳'占领了。我们这些还有'魂香'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活着，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
"我们之所以都逃上这趟火车，是因为……我们察觉到了。"
"察觉到什么？"我颤抖着问。
老阿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刚刚降世的、最恐怖的怪物。
"我们察觉到，'空壳'们的王……苏醒了。"
"他有着最敏锐的嗅觉，可以轻易地分辨、并捕获任何一个有'魂香'的人。
他就是为收割灵魂而生的。"
"苏文，就是被他收割的第一个祭品。"
老阿姨的话，像一把又一把的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我能闻到那种味道。
为什么苏文要欺骗我。
为什么整车的人都在躲我。
我不是猎物。
从始至终，我才是那个最顶级的……捕食者。
我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
我的手上，没有任何味道。
没有那甜美的"魂香"。
我是空的。
但与此同时，我的身体深处，
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疯狂的饥饿感，正在苏醒。
我渴望着……
我无比渴望着，这满车厢的，甜美的香气。
对面的老阿姨，看着我的眼神，从悲伤，彻底变成了绝望。
火车依旧在飞驰，奔向未知的远方。
而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