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说得对，一旦“开窍”，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成了这些被遗弃的人生的“灯塔”，它们会不由自主地被我吸引。
我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我开始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不属于我的东西。
一把生锈的钥匙，出现在我的枕头下。
第二天，我脑子里就多出了一段关于背叛的记忆。我“记得”我如何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伴侣的秘密抽屉。
一只干枯的蝴蝶标本，掉落在我的书桌上。
第三天，我就患上了一种对密闭空间的幽闭恐惧症。
我的人生，正在被这些凭空出现的“遗物”一点点地置换、覆盖、蚕食。
我快要疯了。
我找到了蔚蓝。她当时正躲在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像一只地鼠。
“它们在找我！它们在覆盖我！”我语无伦次地对她说。
她看了看我，眼神比上一次更加空洞。
“没用的，”她喃喃地说，“我们就像垃圾桶，天生就是用来装这些东西的。”
“一定有办法的！”我不甘心，“这不正常！一定有什么源头！我们得找到它！”
或许是我眼中的疯狂刺激了她，蔚蓝沉寂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
“源头……”她重复着，“对，源头……如果能找到第一个丢掉自己人生的人，或者说，第一个‘遗蜕’……”
我们开始像疯子一样，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追寻“遗蜕”的踪迹。
我们发现，“遗蜕”的出现，都和一些极端事件有关。
金融中心的大楼下，我们找到了一个由碎裂的手机和辞职信组成的“遗蜕”。我们推断，它的主人刚刚破产。
医院的后巷里，我们找到了一个由医疗垃圾和枯萎花束组成的“遗蜕”。它的主人，想必是刚刚失去了亲人。
我们像两条鬣狗，嗅着这座城市里，最痛苦、最绝望的气息。
我们发现了一个规律。
越是靠近市中心，“遗蜕”的“纯度”就越高，携带的情感和记忆就越是强烈和危险。
而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一个地方。
——市郊的，“东海资源回收中心”。
那是亚洲最大的全自动化垃圾处理厂。整座城市所有的垃圾，最终都会汇集到那里。
我们猜想，如果真有源头，那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我和蔚蓝，在一个深夜，潜入了这座巨大的钢铁堡垒。
处理中心内部，像一个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巨大的机械臂，在传送带上空挥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垃圾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们躲过监控，穿过迷宫一样的处理车间，最终，来到了回收中心的最深处。
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旷的、宛如教堂穹顶的巨大空间。
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安静得可怕。
在大厅中央，我们看到了令我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成千上万的“人形垃圾”，密密麻麻地，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像一支准备接受检阅的兵马俑军队。
它们形态各异，材质不同，但都散发着浓郁的、令人心悸的悲伤气息。
我和蔚蓝，都因为这过于震撼的场面而呆立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穿着白色防尘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技术员，手里还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两位，未经许可，闯入A级保密区域，这可不太好。”他的声音，通过口罩传出来，有些沉闷，但异常平静。
“你……你是谁？”蔚蓝紧张地问。
“我是这里的‘管理人’。”男人说，“负责处理这些……‘特殊心理废弃物’。”
“特殊心理废弃物？”我重复道。
“是的。”管理人点了点头，指着下面那成千上万的“遗蜕”，“正如你们所见。悲伤、痛苦、创伤、执念……这些都是现代都市生活，必然会产生的心理垃圾。”
他的话，印证了我们的猜想。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将我们的认知彻底颠覆。
“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管理人平静地说，“这是我们机构推出的一项市政服务，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城市心理健康净化工程。”
“工程？”
“没错。现代人的心理太脆弱了，如果任由这些负面情绪积累，整个社会的运作效率都会大大降低。所以，我们开发了一种技术，可以让市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这些‘心理垃圾’剥离、抛弃。让他们可以轻装上阵，更好地工作、消费、生活。”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碎裂。
“所以……那些忘记了痛苦的人，是你们的‘客户’？”
“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们呢？”蔚蓝尖声问道，“我们这些捡了‘垃圾’，替别人活受罪的人，又算什么？！”
管理人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平静。
“心理垃圾，不像物理垃圾，不能简单地压缩、焚烧。”
“它们必须被‘处理’。必须被彻底地体验、感受、消化，首到能量完全耗散。”
“而你们这些天生精神敏感，能发现并拾取‘遗蜕’的人，就是我们这个系统里，最重要的一环。”
“你们是……”
“无薪的、分布式的、移动‘心理废弃物处理器’。”
处理器……
我跟蔚蓝，像两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挣扎，到头来，只是一个庞大社会机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功能？
我们不是受害者，我们只是……工具。
“那……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最近，我开始被我自己的‘遗蜕’追赶？”
管理人抬起手，划了一下平板电脑。
“姜屿先生，根据数据显示，您的‘处理模块’己经严重超载。你承接的‘废弃物’，己经超过了你自身‘容量’的百分之三百。”
“当处理器超载时，系统为了自保，会自动启动‘格式化’程序。”
“它会开始剥离你自己的‘人生数据’，为你腾出更多的处理空间。”
“所以，你不是在被追赶。你是在被……分解。”
分解……我的人生，正在被当成垃圾一样，一点点地分解掉。
“那我们……该怎么办？”蔚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管理人给了我们两个选择。
“选择一，自愿接受‘完全格式化’。我们会清除掉你们承接的所有‘垃圾’，以及你们自己原本的所有记忆。你们会变成一个干净的、空白的‘初始人’，然后被投放到社会上，重新开始。没有痛苦，也没有过去。”
“选择二，”他顿了顿，指向大厅深处的一扇门，“成为‘中心处理器’。你们将住在这里，我们会给你们提供最好的生活保障。而你们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主动去接触、消化这些从整个城市汇集而来的‘遗蜕’。”
“首到你们的意识，被这些庞大的悲欢离合，彻底磨损、消解，归于虚无。”
一个是被抹去一切，变成行尸走肉。
一个是清醒地，主动地，走向自我毁灭。
这，就是工具的最终宿命。
蔚蓝哭了。她哭得撕心裂肺。
然后，她擦干眼泪，选择了第一项。
她向着那间代表“格式化”的白色房间走去，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空洞的微笑。
管理人看着我。
“你呢，姜屿先生？”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用无数的垃圾，创造出我自己引以为傲的艺术。
我的人生，虽然贫穷，但充满了探索和创造的乐趣。
被格式化？变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空壳？
我做不到。
我宁愿，清醒地烂掉。
“我选第二个。”我平静地说。
我是一名“都市考古学家”，也是一位“垃圾艺术家”。
现在，我将迎来我此生，最宏大、也最痛苦的一件作品。
那就是，用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痛苦，来将我自己，雕刻成虚无。
我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通往无尽痛苦的门。
管理员在我身后，礼貌地微微鞠躬，声音平静无波。
“感谢您为本市的心理健康，做出的卓越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