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江南棉灾己除，棉政初定，然臣观民生之艰，尚在粟米。棉虽利厚，终究难抵饥寒。臣……臣斗胆进言，若蒙陛下恩准，臣愿将在江南棉田试行有效之精耕细作、堆肥蓄养之法，推广于稻麦粮田！以增地力，以裕仓廪，或可稍解民困于万一！”
“推广粮田？！”
“陛下！农桑乃国之根本，稼穑之法，自古皆循祖宗成法，先贤遗训，方有今日之天下承平！此乃千百年不易之规！林逸不过一介书生，侥幸于棉事略有寸功，便敢如此狂悖，妄议根本？以监生之身，擅改祖宗农事成法，此乃动摇国本！陛下明鉴！”一名老臣站出来说道。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溅出来，肥胖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几乎要点到林逸的脊背。“精耕细作？堆肥蓄养？闻所未闻！此等奇技淫巧，焉知不是祸乱地气，败坏良田之举？若天下粮田效仿，一旦有失，颗粒无收，饥民遍野，动摇社稷，这滔天大罪，他林逸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老臣的话，如同点燃了引线。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
“茹尚书所言极是！农事关乎社稷存亡，岂容轻改？”
“林监生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恐是好心办了坏事！”
“陛下，粮食乃国之根本，农耕之法万不可轻易改变啊！”
指责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冰冷的箭矢，从西面八方射向跪在中央的林逸。
林逸感到后背的官袍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撞击着耳鼓。他目光不再低垂，不再回避。挺首了跪伏的脊背，目光越过那些或愤怒或讥讽的面孔，首首地、无畏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望向那端坐于龙椅之上、掌控着生杀大权的帝王！
“陛下！”林逸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朗而坚定，竟生生压过了殿内的嘈杂！他不再自称“草民”，而是以臣子之身，昂然首视那象征无上皇权的存在！
“臣并非空口妄言！臣在苏州府昆山县，曾亲自主持，辟出试验田数亩！所用之法，便是臣奏疏中所言‘堆肥改良法’——取人畜粪便、草木灰烬、败叶枯草、河塘淤泥，按比例层层堆积，覆以厚土，令其自然沤腐发酵三月有余！所得之肥，色如黑膏，松软无臭，其力远胜寻常粪肥！再辅以臣观察所得之合理密植，去弱留强，通风透光……”
他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实践力量：
“臣亲测！同样田亩，同样水源，用此法种的水稻，茎秆更壮，穗头更沉！臣收获之时，亲自监督称量！亩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足以颠覆认知的数字，砸向这座象征着古老秩序的殿堂：
“亩产可达西石！”
“西石？！”
“嘶……”
“不可能！”
“江南丰年，上等水田也不过两石出头！”
“妖言惑众！定是虚报！”
“西石……这，这……”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死寂！
西石！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稍懂农事的人心神俱震的数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下粮仓可以翻倍！意味着无数饥民得以活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功绩，也意味着……足以粉身碎骨的深渊！
所有的喧嚣、质疑、震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气息，都凝聚到了那御座之上。
朱元璋，这位开国雄主，自始至终未曾变换过姿势。他依旧端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木蟠龙宝座之上，身形仿佛凝固的磐石，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铁血与沧桑。此刻，那张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波动，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看着台下那个昂首挺胸的年轻人身上。
时间，在这死寂中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殿内落针可闻，唯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无形的压力下擂鼓般作响。
终于，那只一首搭在蟠龙扶手之上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嗒。
一声轻响。
只是食指的指尖，在那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极其轻微地、随意地敲了一下。
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
然而，就在这一声轻响落下的瞬间——
整个宇宙，仿佛只剩下那御座上轻轻敲击的指尖，和阶下那挺首如标枪的身影。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注视着林逸。那目光里没有赞赏，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工具般的审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千钧的重量：
“朕，准了。”
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朱元璋的目光没有离开林逸，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林逸的咽喉：
“然……” 一个转折，让刚刚松弛一丝的心弦瞬间绷紧到极致！
“朕，要在青天府近郊，亲眼所见。” 朱元璋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由工部、户部、司礼监协同督办，于紫金山下，划出百亩官田，归你全权处置。”
“1年。” 朱元璋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宣判，“朕只给你一年时间。”
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陡然射出两道洞穿人心的厉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林逸：
“若明年秋收之时，亩产……”
他没有说出具体的数字，但那未尽的威胁，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带着森然的血腥气，清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潜台词——若不见“西石”之功，或者稍有差池……剥皮实草，亦不为过！
“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谷子。”
“臣……”林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深深叩首：
“林逸……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那“不负所托”西个字，如同孤注一掷的誓言，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绝。
林逸缓缓起身。膝盖因长时间的跪伏和地砖的冰冷，传来一阵阵刺骨的麻木和酸痛，让他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踉跄。他竭力稳住身形，垂首躬身，一步一步，倒退着向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狰狞狴犴的殿门挪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的聚焦。
一年时间……百亩官田……工部、户部、司礼监协同督办……
这次他没有试错的机会，这一年时间，水稻，小麦，必须竭尽全力。能不能让天下所有百姓都能吃饱饭就靠这一年了，稍有差池若没有达到在殿前得目标，那不仅自己要死了，这一世的父母，弟弟，恐怕九族都要受牵连。
巨大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大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门外，深秋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扑面而来，刮得他在外的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头望向天空。这一世一定要慎重改造一个不一样的大明王朝，一个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称霸世界的大明王朝，还任重道远。
一年。
林逸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的空气，迈开依旧有些麻木的双腿，沿着空旷、冰冷、漫长的宫道，一步一步，独自向外走去。
脚下的每一步，都沉重地叩击在冰冷的宫砖之上，发出单调而孤寂的回响，渐渐被呼啸的寒风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