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夜,比别处更深,更静。
白日里花冢的异象与那阴影中一闪而过的粘稠窥视,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黛玉倚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衾,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落在耳中却比往日清晰了许多倍。她能分辨出每一片竹叶摩擦的细微差异,甚至能捕捉到叶尖凝结的夜露,坠入下方枯叶堆时那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五感变得异常敏锐。
白日里那阵心悸后盘踞肺腑的滞涩感确实松动了些许,咳喘也奇异地轻了些。但这并非痊愈的征兆,更像身体内部某种平衡被微妙地打破,一部分沉疴被压制,另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却悄然萌生。这力量蛰伏着,带着草木初生的微凉与生机,让她在病体的虚弱之外,又添了一层精神上的奇异亢奋与疲惫。
紫鹃在外间值夜,呼吸均匀绵长,显然己睡熟。
黛玉合上眼,试图入睡。然而一闭眼,花冢中那瞬间亮起的微芒、惊飞的鸟雀、尤其是阴影深处那道冰冷粘稠的视线,便轮番在黑暗中浮现。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无形之物锁定的、令人脊背发寒的警觉。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沉浮。身体沉重如灌了铅,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无垠的黑暗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西周的黑暗忽然起了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粘稠、混沌、仿佛被搅浑了的墨汁般的空间。没有方向,没有上下,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黛玉感觉自己像是悬浮其中,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前方极遥远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了起来。那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琉璃破碎般的质感,断断续续,明灭不定。
离恨天。
这三个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熟悉感。
她想靠近那光,身体却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看”着。那破碎的光晕似乎在缓缓旋转、扭曲,构成一些极其模糊、难以辨认的残破景象:断裂的琉璃檐角?倾颓的玉柱?又或是一片干涸的、布满龟裂痕迹的池底?景象支离破碎,如同被撕裂的丝帛,边缘还缠绕着丝丝缕缕极淡的、带着不祥意味的暗红浊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苍凉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淹没了她的意识。这悲怆并非源于自身,而是这片残破景象本身散发出的、跨越了无尽岁月的哀鸣。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碎裂了,被污染了。
“情…天…孽…海…”
几个模糊的音节碎片,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飘荡过来,带着绝望的余烬。是谁的声音?警幻?还是这片残破天穹本身的呜咽?
黛玉的意识在这巨大的、非个人的悲怆中震颤,几乎要被碾碎。就在心神即将彻底迷失之际,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莹白光芒,自她意识深处悄然亮起。
那光极小,如同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却散发着纯粹无比的草木清灵之气。它轻柔却坚定地撑开周遭涌来的悲怆与浊气,在她意识核心处形成一个微小的、安宁的领域。
嗡——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琴弦被拨动的颤鸣,从那点莹白光芒中发出,穿透混沌,遥遥传向那片破碎的离恨天虚影。
刹那间,破碎的景象似乎凝滞了一瞬。那些飘荡的、缠绕着暗红浊气的丝缕,像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开少许。离恨天深处,几缕极其稀薄的、同样带着草木清灵气息的光点,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穿透浊气的阻隔,朝着黛玉意识所在的方向,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种源自血脉、扎根灵魂深处的呼唤与共鸣,清晰地传递过来!
黛玉心神剧震!
她“看”向自己意识深处那点莹白光芒。它并非静止,而是如同呼吸般极其微弱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那些遥远光点的闪烁。它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无形的、跨越了时空与破碎的纽带。
绛珠…本源…
一个更加清晰的意念,如同破土的嫩芽,骤然顶开了蒙昧的混沌。
就在这意念浮现的刹那——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将黛玉从那片混沌粘稠的虚空中硬生生拽了回来!她猛地睁开眼,身体因剧烈的呛咳而蜷缩起来,胸腔里火烧火燎,喉咙腥甜上涌。
“姑娘!”外间紫鹃被惊醒,惊慌地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倒水,“可是又犯了?快,喝口水压压!”
黛玉咳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就着紫鹃的手勉强咽下几口温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紫鹃一边替她抚背顺气,一边忧心忡忡:“白日还好些,怎么夜里又…姑娘快躺下歇着。”她扶着黛玉重新躺好,掖紧被角。
黛玉闭着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胸腔的闷痛和喉咙的腥甜感依旧残留。然而,在这强烈的生理不适之下,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
方才那绝非寻常的梦境!
离恨天破碎的虚影、弥漫的悲怆与浊气、意识深处那点莹白光芒的共鸣与呼唤…还有那清晰的意念——“绛珠本源”。
一切都不是幻觉。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向自己的指尖。指尖冰凉,带着病态的苍白,似乎并无异常。但当她凝神细看,仿佛能感觉到皮肤之下,血脉深处,有什么极其微弱的、带着草木清灵气息的“脉动”,正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搏动着,与她虚弱的呼吸形成奇异的二重奏。
五感依旧敏锐得惊人。她能清晰地“听”到窗外竹叶上露珠滚落的声音,能“闻”到被褥上残留的淡淡药草气息,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床榻木质纹理的细微起伏。这种感知的延伸,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觉感,与病体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
白日里花冢的异象,夜半神游的残片,身体的微妙变化…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绛珠本源”这西个字串了起来。
她不是什么“不祥”的病秧子。
她的病,她的泪,她的敏锐,她的孤寂…似乎都指向一个远超出她过往认知的源头。
黛玉缓缓蜷起手指,将那份残留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冰冷清晰的感知,紧紧攥在掌心。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开了,眸光清亮如寒潭映月,再无半分病榻上的迷蒙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