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潇湘馆的窗纸被风吹得扑簌作响，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摇曳，将室内陈设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白日里神游离恨天残影的冲击与“绛珠本源”的明悟，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让黛玉的神经绷得更紧。五感的敏锐在此刻成了双刃剑，她能清晰地捕捉到风穿过竹林的每一丝呜咽，夜露滚落的每一次轻响，甚至……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极其隐晦的腥腐气。
那不是泥土的潮气，也不是草木腐烂的味道。更冰冷，更粘稠，带着一种活物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紫鹃在外间榻上翻了个身，呼吸依旧平稳，显然并未察觉异样。
黛玉拥被坐起，黑暗中，眸光清冽如寒星。她没有点灯，只是侧耳凝神，将那份被强化到近乎非人的感知力投向窗外。风声、竹叶声、虫鸣声…在她耳中被一层层剥开，过滤。
嗒…嗒…
一种极其细微、极其缓慢的、类似湿滑软体动物爬过青苔的粘腻摩擦声，夹杂在风声里，从窗棂下方传来。那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挪移。
腥腐气更浓了。
黛玉的指尖无声地嵌入薄衾。白日里花冢阴影中那粘稠冰冷的窥视感，再次攫住了她。不是错觉，它来了。被什么吸引而来？是她白日引动的草木清灵之气？还是她这具正在缓慢蜕变、却依旧脆弱不堪的“容器”？
她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恐惧并非没有，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呼救？且不说夜深人静，即便惊动了人，面对这等非人之物，除了徒增恐慌与可能的伤亡，又有何用？这里是贾府，是讲“规矩”的地方，一个“不祥”之人再扯上妖邪之说，后果可想而知。
窗纸被某种湿漉漉的东西顶了一下，向内凸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紧接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气，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黛玉目光一凝，落在床榻内侧小几上。那里除了惯常的药碗，还搁着一只插着几支半开玉簪花的素白瓷瓶。白日里她精神稍好，紫鹃特意剪来给她添些生气。
那玉簪花洁白如玉，清雅宜人。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窗棂的响动停止了。片刻死寂后，一只布满暗绿色粘液、指爪尖锐畸形的枯瘦“手”，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摸索着窗栓。那爪尖划过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刮擦声。
就是现在！
黛玉猛地抓起那只插着玉簪花的瓷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被顶开的窗户狠狠砸了过去！动作迅捷，毫无预兆！
砰——哗啦！
瓷瓶精准地砸在窗棂上，应声碎裂！清水混合着花瓣西溅开来！
“啊——！”
一声极其短促、非人的尖锐嘶鸣骤然响起！带着痛苦和猝不及防的惊怒！那只探入的怪爪触电般缩了回去！窗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绿色粘液，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
“姑娘？！”紫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彻底惊醒，惊恐地坐起，声音都变了调。
黛玉心跳如鼓，强自镇定，压低声音喝道：“别过来！熄灯！快！”
紫鹃虽不明所以，但对黛玉的信任压倒了一切恐惧。她几乎是连滚爬下榻，扑到桌边，一把将唯一亮着的烛灯吹灭。
室内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窗外，那尖锐的嘶鸣变成了压抑的、充满怨毒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腥腐气浓烈得令人窒息。有什么东西在窗外疯狂地、无声地刮擦着墙壁和窗棂，速度极快，留下湿滑粘腻的痕迹。
它在暴怒，在寻找再次侵入的机会！
黛玉靠在床头，浑身冰凉，冷汗浸透了内衫。方才那一砸几乎耗尽了病弱身体里积攒的所有气力，胸口闷痛，喉咙发痒，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咳出声。黑暗中，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五感提升到极限，捕捉着窗外妖魔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那刮擦声在窗下来回逡巡，带着一种焦躁的试探。浓郁的腥气在窗口盘桓不去。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
突然，那刮擦声停住了。
窗外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但黛玉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她能感觉到，那东西没走。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狡猾的恶意，如同毒蛇般潜伏在窗外的黑暗里，锁定了她。它在等待，等待她松懈，等待下一次雷霆一击。
她攥紧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身体在叫嚣着虚弱，精神却像淬火的铁，在巨大的压力下被反复锤炼。不能慌，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黛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碎裂的瓷片，泼洒的水迹，还有……那几支被摔落的玉簪花。洁白的、沾着水珠的花瓣，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灵之气逸散出来？极其稀薄，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对污秽之物的排斥感。
她心头猛地一动。
窗外的黑暗里，似乎也因为这极其微弱的气息，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厌恶的“嘶”声。
那盘桓不去的腥腐气，似乎……也真的淡了那么一丝丝？
黛玉不动声色，目光紧紧锁住地上那几支看似脆弱无用的玉簪花。一个更大胆、也更冒险的念头，在她冰冷而清晰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