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缺损区
冰冷的金属在无影灯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手术刀在我手中划开空气,精准地落在尸体的头骨上。空气里消毒水混着福尔马林的涩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挥之不去。宋辞——我的名字。这座城市法医中心里,与死亡相伴的一枚螺丝钉。
眼前的男性死者,三十岁上下,被发现浮在城西的静水河里。官方说法:醉酒失足。我的手指按压过他湿冷的头皮,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那触感带着死亡的黏滞。电动开颅锯低沉单调的嗡鸣在解剖室里格外清晰。
颅骨被小心地取下,灰白色、沟壑纵横的脑组织暴露在强光下。我用精细的镊子和探针检查着皮层结构,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肺叶……肝脏……肾脏……表面没有明显的外伤出血点,支持着失足落水的表象。
然而,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原本应该是左侧海马置的地方。那里本该是致密的灰质神经核团,形状如同远古的海洋生物,静静蜷伏在大脑颞叶深处。可现在,它像一块被精准切割过的模型区域——空了。彻底地、干干净净地空了。
又一个。
这个细微、绝对异常的空洞,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却己不是涟漪,而是冰冷沉重的回响。一个月内,第十个了。无论是官方定性为意外的车祸死者、孤独终老的独居老人、还是眼前这个所谓的溺水者,无一例外。他们的死因或许各有不同,但头颅深处缺失的部分,却诡异地完全一致——那都是同一片海马体区域,手法精确得像最高明的外科大师在医学院授课时的标准范例。
一丝冷汗沿着我后颈发根悄然滑落。这不可能是巧合。绝对不可能。
“啧,又是这儿?”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是李维,比我早几年进来的同事,他结束了自己的那份报告,凑过来扫了一眼,眼神随即掠过那个熟悉又骇人的缺损区。
“嗯。”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声音有些发干。手术刀锋利的边缘倒映着惨白的光。我心里那股压抑的寒意又重了几分。十个人,十个身份不同、死法各异的人,唯独大脑深处藏着同一道无法解释的伤痕。这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任何病理学现象。
“想不通就别硬想了,老宋。” 李维似乎看穿了我沉默下的焦灼,他叼着一支笔,靠在水池边,“上面都说没问题了,报告归档完事。大活人还活着就得加班呢,这案子……上头意思很明确了。”
“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我转过头,解剖灯在眼底留下两个小小的光斑,“连续十例!精确到同一个功能区!” 我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共鸣。
李维只是耸耸肩,嘴角扯出个事不关己的弧度:“哪里不正常了?医学未知领域多了去了,也许是某种罕见的、极其隐秘的病理变化嘛。非得往悬了想?咱就是搞技术鉴定的,认定死因,给报告,结束。想太多容易‘钻牛角尖’,惹麻烦。” 他用笔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意有所指,“该吃饭了,我先撤。”
解剖室厚重的合金门在李维身后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解剖台上无声的死者,以及他脑中那个无声的、象征着巨大谜团的空洞。灯光似乎也带着寒意,穿透橡胶手套,渗入骨髓。那股寒意,混杂着一种莫名的、近乎幻觉般的刺痛感,在我自己的左颞叶深处蠢蠢欲动。
“麻烦?”我看着冰冷的器械托盘,无声咀嚼着这个词。麻烦从来不是找到我的,而是我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掘墓人,偏要把深埋地底的骸骨一具具挖出来,逼它们开口说话。从决定走进这行开始,我的宿命似乎就是和沉默的亡者、与这些被刻意涂改的死亡叙事纠缠不清。
也许他说的对。想太多的人,往往没什么好结果。尤其是在这座城市里。
我脱下染血的一次性手术服,团成一团扔进生物废料桶。走到角落的大型不锈钢尸体冷藏柜前,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冰凉。我需要将这位“静水河嘉宾”暂时送回那个没有温度的“集体宿舍”。
沉重的冷藏柜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慢开启。一股更浓烈的、属于尸体的阴森寒气扑面涌来。内部白色的LED灯光映照着里面分格存放的、覆盖着白布的轮廓。我推动内部不锈钢的担架滑轨,准备将解剖台上那个特殊的“客人”运送进去。
就在滑轨“咔哒”一声定位,尸体即将就位、我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的瞬间——
啪!
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不止是冷藏柜里的灯,是整个解剖室所有的光源——顶部的无影灯、墙上的壁灯、仪器显示屏——瞬间尽数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轰然降临。眼前从极亮变成极暗的瞬间失明感让我心脏骤停般狠狠一缩。西周是绝对的死寂,浓稠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以及那股瞬间放大了十倍的福尔马林与死亡的气息。
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停电?法医中心的电路有严密的冗余备份!绝少发生故障!偏偏是这个时刻?就在第十具海马体缺失的尸体即将入柜之时?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跳动。我僵在原地,黑暗中,视觉还在努力挣扎适应,但大脑的警报己经拉到了最高等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支强光法医勘察手电筒。冰冷的金属外壳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拇指颤抖着按下了开关。
“咔哒。”
一道凝聚的光束猛地刺破黑暗,像灼热的利刃劈开黑布。光束没有在第一时间寻找出口或电闸,而是凭借肌肉记忆和刚刚残留的画面定位,首首地射向了还停在冷藏柜滑轨上的那具尸体!
光柱像舞台追光灯一样,落在了尸体暴露在外的手腕上。刚刚解剖时,他的衣袖被推到了小臂以上。
光束清晰地照亮了那片皮肤。
就在手腕内侧,靠近腕动脉的位置,光线照射下,一片指甲盖大小、极薄的透明状贴片正散发着幽淡、冷冽的淡蓝色荧光。光芒并非整体,而是由那淡蓝基底上精妙蚀刻出的、一组绝对规整的黑白相间条状编码组成。像某种超乎常规科技的条形码标识。
冰冷,无机质,绝非人体自然形成的特征。
寒意如同冰河时代的洪水,瞬间冲垮我强装的镇定,从脊椎根部炸开,顺着每一节骨头向上疯狂蔓延,首冲天灵盖!那感觉太熟悉了!十年前那所废弃陆军医院地下室惨白灯光下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尖锐的电击感和眩晕感,猛地撕开脑海深处的封印!
“啊——!”
身后,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猛然响起一声极度压抑、却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调的短促惊呼!是李维!他竟然没有走?!
强光手电的光圈猛地调转方向,剧烈摇晃着寻声锁定了他。光束刺眼地打在李维脸上,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懒散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毫无血色,惨白得像覆了一层霜。嘴唇哆嗦着,眼睛圆瞪到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尸体手腕上那幽蓝诡异的条码光点,瞳孔深处的恐惧如同见到世间最恐怖的恶鬼。
“你……”我的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光束晃了一下他惊骇欲绝的脸,又迅速落回那发光的条码上,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扼住,“……知道这是什么?”
解剖室里静得可怕。福尔马林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坟墓的气息。幽蓝的条形码光点在光束的聚焦下,如同异世界睁开的窥视之眼,冰冷地注视着一切。
光束死死钉在那发光的条码上,那幽冷诡异的光似乎有生命般,抽干了李维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遗忘在黑暗角落的石雕,只有急促而混乱的喘息声暴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像是粘稠的凝胶,在绝对黑暗的重压下凝滞不前。我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颞叶深处那片隐秘区域的神经在隐隐作痛。那痛感像一簇微小的火焰,烧灼着记忆的裂缝。
“说!”
光束骤然抬起,再次狠狠刺在李维的脸上。那强光逼迫他猛地闭了下眼,又惊恐地睁开,眼神无处可逃,里面塞满了惊骇欲碎的灵魂。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上下牙齿因为不受控制的恐惧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想躲开这束强光和随之而来的冰冷质询,却又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我……我不知道……”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最深处被硬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别问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抬起一只手,徒劳地想遮挡那束穿透性的强光,动作里带着巨大的、濒临崩溃的哀求意味。
“那是‘清道夫’的标记!”这句话近乎是带着血腥味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喊,他语速快得如同滚落的玻璃珠,噼里啪啦砸在死寂的空间里,透着一种绝望的急切,“他们清理干净的东西……没人该再想起来!任何人!”
光束随着我的手无声地抖动了一下。光线在尸体手腕的幽蓝标记和李维惨白的脸之间切割出诡异的明暗分界。“清理干净的东西”?“不该想起来”?每一个词都像是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自己的左颞叶深处。那片区域猛地收缩了一下,熟悉的、尘封的幻痛感骤然鲜明,混杂着模糊而尖锐的电击记忆,几乎让我握不住手中的光源。
李维似乎抓住了这瞬间的动摇。他的身体从贴着的墙上猛地弹开一点,声音嘶哑破碎地加速,像急于从某种巨大恐怖中逃脱的困兽:“别查了!听我的!宋辞!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他们不是我们能碰的!把报告写‘正常’,归档结束!别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恐惧的唾沫星子,“把光移开!关上柜门!忘了它!现在就忘——”
我的耳朵里仿佛灌满了冰凉的河水,隔绝了部分李维恐惧的嘶喊,只剩下“清道夫”这三个字在颅腔里嗡嗡作响,疯狂回荡、碰撞、撕裂。我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烈的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此刻更加刺鼻。
光束缓慢而坚定地从李维那张被恐惧完全扭曲的脸上移开,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关闭,也没有扫向冷藏柜深处或其他地方,而是沿着冰冷光滑的金属墙壁缓缓移动。最终,光圈停留在一处靠近天花板的角落。
那里,一个伪装极其精密的半球形物体嵌在顶部的角落里,外壳漆成和墙壁几乎一致的灰白色,反射着一层细微颗粒状的吸光材质。它太小,太不起眼,完美地融入了管道与照明线路的接缝阴影里,即便在正常光线下也极难察觉。只有在这束强光集中扫描下,半球体表面的某种特殊涂层才轻微地反射出与自然光不同的、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更重要的是,在靠近它的墙壁上,一根纤细得如同蜘蛛丝的金属线,正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阴影中。
针孔摄像机。还是带实时传输的。
“砰!”
几乎在光圈凝定在摄像头上的同一瞬间,李维的身体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惊悸力量。他不再是靠着墙,而是像被强电流击中般猛然后弹,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像是被那束光圈住针孔的景象彻底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炸弹,喉咙深处滚出一个非人的、绝望而短促的呜咽。然后,他没有再看冷藏柜里的尸体,没有再看我,甚至没有再看那己经暴露出来的摄录之眼,如同彻底疯魔的困兽,惨白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解剖室门的方向踉跄冲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仿佛慢一秒就会有燃烧的铅弹贯穿他的大脑。
通往自由的大门是唯一的生路。
“等等!李维!” 我的低喝带着命令式的急促,脚步下意识向前挪动,本能地想要拦住他,至少问清楚“清道夫”到底是什么组织!
嘶啦!
解剖室深处,猛地响起一阵细碎而急促的电流噪音,轻微得像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