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诊所的竹帘子泛着黄，风一吹就漏进晒谷场的麦灰，浩仔躺在门板搭的诊床上，磺胺药水在橡胶管里爬，每滴都砸在搪瓷盘上，“当”、“当”的，就像粮站对账的算盘声。
老中医三根指头搭在他腕上，突然“咦”了声，山羊胡首抖。
“咋？”浩仔问。
老中医不吭声，把听诊筒按他心口上，铁片子冰得人一激灵，耳朵里传来“咚——嗡——”的动静，像量斗撞粮囤——一斗实，一斗空。
“双斗声？”
老中医摇头：“是粮仓的回声。”他指腹压着脉门，“七六年查账那晚，西仓的麦子就这么响。”
银针扎进虎口时，浩仔胳膊浮出块青斑，老中医手一抖，针尖挑破油皮。那青斑顺着血脉窜，眨眼漫到肘弯，凝成个霉斑似的图，正是晒谷场粮囤的方位，连豁口都对得上。
“你这……”老中医退到药柜前，“不是新伤！”
浩仔盯着胳膊：“是陈年的粮账。”他撩起衣摆，肚皮肿得发亮，“像不像沤坏的麦堆？”
老中医撞开竹帘就跑，药箱摔在门槛，跌出半瓶蓝矾粉。
药罐在煤炉上“咕嘟”响，浩仔数着气泡，泡儿浮到面儿上炸开，显出粮囤编号：84-07-29。他伸手去捞，药汤溅在手背，烫出的水泡里晃着张过磅单——肝区阴影圆滚滚，对上了西仓亏空的数。
老王头蹲在门框抽烟，烟灰落在算盘珠上：“看明白了？”
“这是……现世的账？”
“是陈债的利。”老王头弹飞烟头，“你爹那会儿，抽一管血换十二斤粮票。”
药柜顶的算盘突然“咔嗒”一声，浩仔抬头，见算珠自个儿挪位，排成八西年早稻收购价的起伏线——西月陡升，七月暴跌，活脱脱一个心电图。
“你爹拿这算盘平过西仓的账。”老王头眯眼瞅着价线，“抽三回血，抵二十斤粮的窟窿。”
浩仔去拨珠子，算珠锈死了，老王头“嘿嘿”笑：“这账早钉死了，在七六年那场火里。”
后半夜心口疼得紧浩仔蜷成了虾米，冷汗把门板渍出个人形，橡胶管里的药水早滴干了，回血在管里凝成条红线，像粮站那把朱砂打的欠条。
他挣起身拽针头，血珠子溅上算盘，黑檀珠子突然“噼啪”跳，末档那颗“噌”地弹起，露出底下刻的字：“父，钱建国，欠西仓麦二十石”。
天蒙亮时翻出本过磅单，纸页间夹着泛黄的借据："今借到钱建国同志鲜血六百毫升，抵粮票十八斤”，落款日期晕成团墨迹，但“七六年”还看得清。
背面用钢笔续了句：“秋后加息二成”，纸边还粘着麦壳，浩仔指腹压上麦壳，掌心突然刺出道血口——血珠滚到“加息”二字上，化成了中草药知情书的画押栏。
晨光捅破了竹帘，门轴“吱呀”响了。
钱浩抬眼，爹逆光立在晨雾里，拎着把老算盘，铁珠子包了层麦锈，在光里泛着血痂似的暗红色。
“该清账了。”爹嗓子像掺了糠。
钱浩的心跳漏了一拍，远处芦花鸡扯着脖子啼，声儿和七六年粮仓着火那晚的警报分毫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