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钱浩在县经贸委实习,财务科的炭火盆冒着青烟,钱浩坐在父亲用过的木椅上,椅背贴着块胶布,上面钢笔写着“钱”字,笔画被磨得发白,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领导人照片,边角卷起处粘着蓝墨水,像干涸的血痂。
老刘把算盘推过桌面,指甲缝里嵌着煤灰:“今天把十八号仓库的账轧平,对完给你爹留的东西。”他军大衣袖口磨出毛边,露出里面印着“奖”字的红秋衣。
账本封皮蹭得发亮,钱浩翻开第一页就僵住了——这哪是公账,父亲的字迹爬满纸页:“1984年12月24日收白蛋白十八瓶,付螺纹钢三吨”。蓝墨水把“白蛋白”描成“五金配件”,单价标着八百块,正是黑市上进口人血白蛋白的价。
“这螺纹钢……联单写着出库五吨?”钱浩指尖发凉,老刘的搪瓷缸“当啷”磕在玻璃板上:“你爹当年也这么轴,后来不照样……”茶水流到领导人照片上,洇得画像眼睛发胀,“暗账走议价,每吨一千八。”
窗外雪粒子砸着玻璃,钱浩瞄见老刘抽屉缝里露出的批条,红章盖着“北京饭店后勤科”,和禁书区粮票上的章子一模一样。炭火盆“噼啪”爆出火星,烫着了他露在胶鞋外的脚踝。
深夜十一点,手摇电话机在墙角嗡嗡响,钱浩用钢笔撬开抽屉锁,铁锈沾了一手,钢材批条底下压着张县医院处方笺,父亲的字歪歪扭扭:“张主任,三把锁换十八瓶”,背面是张明远的红印章,印泥蹭花了半边。
复写纸黏住手指,撕下来时刺啦一声响,最后一页印着:“议价钢每吨一千八,白蛋白每瓶八百,兑外汇券差十八倍”。纸边还粘着半片甘草,是父亲常含在嘴里止咳的。
走廊响起胶鞋底蹭地的声音,钱浩慌着合抽屉,碰翻的蓝墨水在玻璃板上淌成个“¥”字,老刘带着寒气卷进来,军大衣沾着食堂的馒头渣,手指被冻得紫红。
“把这笔账做进器械采购。”老刘摔下新账本,封皮印着红十字,首页夹着进口药品清单,白蛋白单价被钢笔改成“八百整”。他摸出叠外汇券推过来,第三张券角粘着褐渍,“你爹当年留的后路,得接着铺。”
钱浩盯着钢笔帽上的小铜锁,锁眼和他钥匙的第三颗齿对得上,落笔时手腕发颤,“医疗器械”栏填的却是钢材吨数,老刘突然按住他肩膀:“1984年12月24日的账,密码是这个。”墙上的挂历掀开,保险箱密码盘锈迹斑斑,数字停在“18-24-84”——正是父亲确诊那天的日期。
废纸篓里团着张X光片,钱浩对着40瓦灯泡看,父亲肺部的阴影里嵌着个金属点,诊断书却写着“胃溃疡待查”。片角钉着三枚订书钉,排成铜锁厂商标的三角,尖头泛着冷光。
天蒙蒙亮时,老刘嚼着冷馒头进来,面粉渣掉在玻璃板上。“查完了就送你爹的东西。”他抹了把嘴,领导人照片的眼睛被糊住了,保险箱“咔嗒”弹开,三本账册摞着霉斑:“明账、暗账、特账,你爹攒的买命钱。”
钱浩抽出“特账”,牛皮纸封皮下掉出张县医院挂号单,父亲的名字底下,接诊医生栏敲着张明远的章,预约日期被钢笔涂改成铜锁图案,纸页边缘镶的羊肠线反着光,把他食指刺出道血口子,血珠滴在“白蛋白×18”的字样上。
长途车在雪地里打滑,钱浩翻开账本,油墨味混着父亲常用的跌打酒味,最后一页夹着半张粮票,背面铅笔写着:“活着比账本重要”。公路岔口立着生锈的铁牌,“计划内物资专线”箭头指向县城,“生产资料调剂试点”的泥路尽头,北京饭店的轮廓在雪雾里时隐时现。
钥匙在裤兜发烫,钱浩摸到齿缝里卡着半枚订书钉,尖头还带着X光片上的铁锈味,车窗结霜的玻璃上,他呵气化开个铜锁形状的小孔,看见父亲在雪地上佝偻的背影,肩上扛着三根螺纹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