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指尖拈起她临摹的药方残页,雪浪宣上墨迹清瘦孤峭,力透纸背。
“这字骨……”他目光如冰刃刮过她骤然绷紧的脊背,“倒与当年沈将军府上那位名医的手法,有几分相似。”
沈疏影掌心刺痛炸开,心跳如擂鼓般撞进他耳膜。
窗外夜枭凄鸣,撕裂一室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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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最后一段青石板路,终于停在璟王府威严的兽首铜门前时,车厢内弥漫的浓重血腥气与沉水香几乎凝成了实质。
沈疏影是被凌风半扶半拖下车的。毒性与金针拔毒的双重肆虐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小腹深处残留的钝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她双脚虚软地踩在冰冷的石阶上,脚踝上的银铃发出微弱而杂乱的“叮铃”声,像垂死鸟雀的哀鸣。月光下,她脸色惨白如新雪,唯有唇瓣上被咬破的血痕红得刺目。
萧玦紧随其后下车。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首如松,玄色蟒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唯有额角未干的冷汗和紧抿得毫无血色的薄唇,泄露着方才那场与死神擦肩的凶险。他看也未看几乎的沈疏影,只对迎上来的管事冷声吩咐:“送她回偏殿,让医女仔细看着。”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殿下。” 管事躬身应下,示意两名健壮仆妇上前搀扶沈疏影。
沈疏影无力挣扎,任由自己被架起。在转身被拖向偏殿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眼角的余光扫过萧玦。他正大步流星走向灯火通明的主院书房,背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玄铁孤峰,沉冷,孤绝。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接下来几日,王府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偏殿成了沈疏影暂时的牢笼。医女每日按时前来换药,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王府下人特有的疏离与审视。
送来的汤药和膳食精致温补,却如同嚼蜡。她肩胛、后背、掌心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缓慢愈合,但右肩胛下方与萧玦同步的隐痛,以及小腹深处那场毒酒留下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钝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份荒谬的“同命”诅咒和昨夜宫道上那惊心动魄的濒死体验。
萧玦没有再踏足偏殿。
但沈疏影知道,他无处不在。
她脚踝上的银铃锁链,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如同无声的宣告。
更让她心悸的是,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他肩头伤口愈合时那细微的麻痒,他处理公务时心绪的沉凝,甚至……他刻意压抑的、对“同命蛊”深入骨髓的探究和那挥之不去的疑云。
一种无形的、比地牢铁栏更令人窒息的囚禁感,将她层层包裹。
然而,沈疏影并未被这囚禁磨去所有的棱角。心底那团名为复仇的火焰,在经历了宫宴毒酒的淬炼后,反而烧得更烈、更冷。
沈家祠堂冲天的火光,族人濒死的哀嚎,母亲将她推入密道时染血的双眼……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灵魂。
她需要线索。需要力量。需要……一个突破口。
王府藏书楼,这座位于主院西侧、守卫相对松懈的三层木构楼阁,成了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可能藏着蛛丝马迹的地方。
名义上,是管事指派她去整理那些积尘的旧书卷宗,实则是萧玦对她这个“医侍”变相的闲置和监控。
这日午后,秋阳懒懒地透过高窗的棂格,在藏书楼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汁和木头腐朽混合的独特气味,安静得能听到尘埃缓缓飘落的声音。
沈疏影穿着一身王府侍女最普通的青布衣裙,乌发松松挽起,用一根素银簪固定,额角和掌心的伤口被巧妙地遮掩在衣袖和碎发下。
她低垂着眼,如同最温顺的仆役,拿着鸡毛掸子,动作机械地拂拭着靠墙一排排顶天立地书架上的灰尘。
她的目光,却如同最谨慎的探子,无声地扫过那些蒙尘的书脊。《大胤舆地志》、《工部营造则例》、《景隆朝实录》……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典籍。她心头微沉。难道真的毫无线索?
就在她拂拭到最里侧、光线最为昏暗的一排书架底层时,鸡毛掸子的长柄无意间碰落了一本垫在书架腿下、早己被遗忘的破旧册子。
“啪嗒。”
一声轻响,册子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沈疏影动作一顿,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西周依旧死寂。
她缓缓蹲下身,假意去拾掸子,指尖却悄无声息地探向那本册子。
册子很薄,封面早己朽烂脱落,露出里面泛黄发脆的内页,边角卷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借着高窗透入的微光,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墨迹。
“……甲子年冬月……北境军报……疑有异动……” 断断续续的墨迹,如同风干的泪痕。
“……镇北将军沈……密奏陈情……力主彻查……”
“……然……中枢驳回……责其……擅启边衅……”
沈疏影的呼吸猛地一窒!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镇北将军沈……是她父亲!
她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指尖颤抖着,飞快地翻动着残破的纸页。
字迹潦草,显然是某种非正式的记录或誊抄。
她一目十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腊月廿三……沈府夜宴……宾客云集……”
“……子时……禁军围府……火光冲天……”
“……罪证……通敌密信……自书房暗格……起获……”
“……署名……鹧……鸪……”
“鹧鸪”!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疏影的眼底!
她瞳孔骤然紧缩!
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是这个代号!当年构陷沈家、炮制那封所谓“通敌密信”的关键人物!
母亲临终前用血写在她衣襟上的,就是这两个模糊的字!
找到了!
虽然只是残页,但这指向“鹧鸪”的线索,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劈开的一道微光!
狂喜、悲愤、刻骨的恨意……无数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她死死攥着那几页残破的纸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眼前沈家祠堂冲天的火光、族人绝望的哭喊、母亲染血的脸庞……无数画面疯狂闪回、重叠!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失控的野兽,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咆哮!
这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引爆了她身上所有尚未痊愈的伤口!
肩胛处、后背鞭痕、甚至小腹深处……数处痛楚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炸开!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哼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后背的衣衫!
她猛地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书架木板上,身体如同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着,唯有攥着残页的手指,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死死不肯松开!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冰冷探究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猛地钉在了她因剧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脊背上!
沈疏影的身体瞬间僵住!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藏书楼入口处,逆着午后稀薄的光线,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玄色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里燃起的两点幽火,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正死死地锁在她身上。
是萧玦。
他站在那里,仿佛己经看了许久。
手里并未拿着任何书卷,姿态闲适,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先是在沈疏影因剧痛而佝偻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只死死攥着残破纸页、指节泛白的手上。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萧玦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踏过积尘的地板,朝着沈疏影的方向走来。
靴底踩在陈旧木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踩在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距离沈疏影三步之遥的地方,不再靠近。
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刀锋,从她攥紧的手上,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她那张因剧痛和极度惊骇而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
他并未立刻质问。只是伸出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动作随意地拂过身旁书架上一排蒙尘的卷宗。
指尖拈起一张被随意搁置在书堆上的、用来练字的雪浪宣。
宣纸上,墨迹未干透。是沈疏影前几日被管事指派整理旧书时,因心中郁结难舒,随手临摹的几张前朝药王孙思邈《千金方》上的残句。
字迹清瘦孤峭,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郁勃之气,与药王原帖的平和冲淡迥异。
萧玦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优雅,轻轻拂过宣纸上那些墨痕。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些力透纸背、锋芒暗藏的笔划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僵立在书架阴影里的沈疏影。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审视和探究。
他微微偏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寂静、落针可闻的藏书楼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沈疏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这字骨……”
他顿了顿,指尖在雪浪宣上那孤峭的“归”字最后一笔的凌厉折锋上,轻轻点了点。
“……锋芒暗藏,郁结孤愤。”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缓缓刮过沈疏影骤然绷紧、如同拉满弓弦的脊背,仿佛要透过那层青布衣衫,看清她每一寸骨骼的震颤。
薄唇微启,低沉而清晰的语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玩味,如同惊雷般在沈疏影耳边炸响:
“倒与当年……”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她瞬间收缩的瞳孔和骤然失色的脸颊。
“沈将军府上,那位名震杏林的客卿神医……苏回春苏先生的手法……”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一字一顿地砸下:
“……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