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穿透窗棂，无声地流淌在偏殿的每一寸地砖上，凝成一片片薄脆的银霜。
殿外积雪未融，寒气透过厚重的门帘缝隙钻入，却无法驱散药炉旁蒸腾出的那一小团苦涩暖意。
沈疏影蜷在药炉边的小杌子上，单薄的身子几乎要缩进那点可怜的热源里。
炉膛里的炭火噼啪轻响，明暗不定的红光跳跃着，映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也清晰地勾勒出她右手腕上那一道狰狞的暗金印记——迦楼罗金印。
自那个剜心剔骨的雪夜后，这印记便如同活物般寄生在她的血脉里。
此刻，那原本凝固的暗金纹路深处，正诡异地透出丝丝缕缕的猩红血丝，蜿蜒盘绕，仿佛底下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在搏动。
每一次不规则的灼烫，都精准地对应着远处某个空洞胸腔里微弱而艰难的搏动——那是萧玦的心跳，或者说，是他心口那个巨大伤疤下，残存生机不甘的挣扎。
每一次灼痛传来，沈疏影的指尖便不受控制地蜷缩一下，腕骨像是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炙烤。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痛楚与恨意。
指尖捻着半片枯槁的忘忧草叶，叶脉在炉火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褐色，仿佛凝聚了世间最深的绝望。
“忘忧……”她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边溢出一丝比霜雪更冷的讽笑。若真能忘，该有多好。
目光移开，落在药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截焦黑扭曲的指骨，属于她的母亲。
昨夜库房血镜中那地狱般的景象，再次蛮横地撕裂她的脑海，清晰得令她窒息——赫连珏！
那个毒妇，戴着华贵丹蔻的指尖，优雅而残忍地蘸取着滚烫的松脂，狠狠烙在母亲焦黑蜷缩的残破衣裳上！
那狰狞的螭龙印记，伴随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和母亲无声的极致痛苦，深深烙印在沈疏影的灵魂深处！
那是永世无法洗刷的仇恨！
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紧，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让自己清醒。
不能倒下去，仇未报，恨未雪！
“龙脑二钱、苏合香半匙……”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药臼上，声音干涩地念着药方，试图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冰凉的龙脑投入青玉臼，散发出提神醒脑的凛冽气息；粘稠温润的苏合香紧随其后。
她拿起药杵，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研磨着臼中的药材，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与痛苦都捣碎在这坚硬的青玉之中。
然而，就在药杵碾过混合的药粉时，异变陡生！
青玉臼中淡紫色的药粉骤然腾起一片迷离的雾霭！
那雾气如有生命，瞬间凝聚成三缕比发丝更细的淡紫烟丝，快如闪电，无视距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诡异力量，猛地钻入沈疏影猝不及防的鼻息！
“唔！”她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僵首。
那气息……冰冷、孤绝、带着陈年墨块特有的沉凝焦苦，还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铁锈味——是萧玦书房里的松烟墨香！
是他此刻伏案批阅奏章时，心绪烦乱焦躁所散发出的无形气息！
这该死的、无孔不入的迦楼罗金印同感！
幻痛如汹涌的黑色潮水，毫无预兆地漫过西肢百骸！
那不是尖锐的刺伤，而是千万根无形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由内而外地扎进她的骨髓深处，伴随着萧玦那份沉郁的焦躁，在她体内疯狂搅动！
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狠狠扯出，在冰冷的铁板上反复摩擦、锤打！
“呃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煮熟的虾米，纤细的脊骨在薄薄的衣衫下绷出脆弱的弧度。
扶住药案边缘的手指死死抠着坚硬的木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指甲几乎要折断在木纹里。
这噬骨的折磨，这无休止的牵连……何时才是尽头？
“既要当本王的药奴……”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切断了殿内压抑的喘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寒潭。
沈疏影猛地一颤，剧痛中艰难地抬起头。
殿门厚重的锦帘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起一角，萧玦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倚在门框上。
殿外清冷的雪光勾勒着他挺拔却过分瘦削的轮廓，尤其心口处，那玄色锦袍之下，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深陷的虚空轮廓。
仿佛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连月光都畏惧地绕行。
他幽邃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沈疏影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手腕上，落在迦楼罗金印那些妖异蔓延的血丝上。
那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因使用不当而出现裂纹的工具。
“……便拿出真本事来。”他薄唇微启，话语如同淬了寒冰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金光挟着破空之声首射而来！
沈疏影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动作牵扯着体内的幻痛，让她又是一阵闷哼。
那东西“啪”地一声落在她脚边的青砖地上，滚了几圈停下——是一只极其精巧的鎏金球形镂空香囊。
金丝盘绕，构成繁复而诡秘的缠枝花纹，华贵异常，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那是赫连珏惯用的、标志性的麝香！
浓烈，霸道，带着强烈的占有和侵略意味，丝丝缕缕从香囊的空腔中逸散出来，瞬间污染了药炉旁原本清苦的空气。
这香囊，显然是赫连珏贴身之物，竟被萧玦如此随意地抛掷过来。
沈疏影盯着地上那金灿灿的物件，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混合着那令人窒息的麝香，胃里翻江倒海。
她仿佛看到赫连珏那涂着丹蔻的、保养得宜的手，曾经无数次把玩过这东西。
恨意与生理性的厌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指尖冰凉发麻。
萧玦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紧紧锁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残忍的探究。
沈疏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腕间金印灼人的刺痛。
她缓缓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抗拒，触向那只冰冷的鎏金香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