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杨凌。意识在虚无的深渊里沉浮,只有剧痛是真实的锚点,每一次心跳都扯动胸腔,像有无数碎裂的骨头在里面互相摩擦。额角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地灼烧,提醒着他刚刚经历过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是摇曳的烛火。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痛楚。胸口的闷痛,后背被碎木陶片扎破的刺痛,手臂仿佛被撕裂的钝痛,还有额角那持续不断的、带着热度的抽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再次淹没。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糊着发黄旧纸的屋顶,几根粗大的房梁着,上面挂着些蛛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血腥味、尘土味、刺鼻的草药味,还有一种……类似劣质灯油燃烧的烟味。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叫嚣。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子,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间简陋到极致的屋子。除了身下的土炕,就只有墙角一张歪歪斜斜的破木桌,上面放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底残留着一点黑乎乎的药渣。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清理干净的碎木屑,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暴怒的女寨主,雪亮的刀锋,致命的拳脚,自己孤注一掷的反击,还有……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她崩溃跪地、如同幼兽般呜咽的模样。
“咳……咳咳……”喉咙干得冒烟,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立刻牵扯到胸口的剧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哟?醒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凌循声艰难地侧头看去。土炕边上,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须发花白的老头。老头身形干瘦,脸上皱纹深刻,但一双手却异常稳定,正慢条斯理地将一些干枯的草药在一个小石臼里捣碎。正是昨夜最后出现的那个老郎中,老张头。
老张头抬眼看了看杨凌,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无同情也无厌恶,仿佛见惯了寨子里的血腥和狼狈。
“命挺硬。”老张头放下石臼,拿起旁边一个装着浑浊药汤的粗陶碗,“肋骨断了两根,好在没扎进肺里,算你祖坟冒青烟。额头那口子深,差点见骨,给你缝了五针。”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补充道,“下手挺狠,大当家那一拳,寻常汉子挨实了,当场就得咽气。你还能喘着,也算个异数。”
他把陶碗递到杨凌嘴边,一股浓烈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喝吧,止血化瘀的。忍着点,寨子里没好药。”
杨凌没力气拒绝,或者说,他需要这碗东西来吊命。他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那苦涩滚烫的药汁灌入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吞咽着。
“谢……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老张头没应声,只是看着他喝完药,才慢悠悠地收回碗。他拿起捣好的药糊,掀开杨凌身上盖着的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杨凌这才注意到自己上身几乎赤裸,只松松垮垮地缠着几圈浸着暗褐色药渍的粗布,胸口和后背都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手臂上也有几处被简单包扎过。
老张头动作麻利地解开他胸口的绷带,露出下面青紫、触目惊心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将新的药糊敷上去,动作谈不上温柔,但很稳。冰凉的草药触碰到伤处,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随即是丝丝缕缕的清凉感。
“大当家……怎么样了?”杨凌哑声问道。他必须知道那头暴龙的状态。
老张头捣药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还能怎样?被刘婶用安神汤灌下去,这会儿怕是还睡着。”他低头继续捣药,声音压低了些,“老毛病了……多少年没这么凶险地犯过了。你小子……啧。”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啧”里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后怕,警告,甚至还有一丝对杨凌能活下来的惊异。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
“……真吓死个人!昨晚上那动静,我的天爷,我还以为房子要塌了!”
“可不是!大当家那叫的……跟鬼似的……”
“嘘!小声点!找死啊你!让大当家听见……”
“听见?听见又咋样?你是没看见昨晚她那样子……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唉……”
“丢人……真是丢人现眼!被个书生弄成这样……”
“那书生也够邪门的!看着风吹就倒,下手是真黑啊!下巴都给大当家踢歪了!老张头说肿得老高!”
“活该!谁让她……唉,你说她抢谁不好,非抢这么个煞星回来……”
“就是!还洞房?我看是阎王殿!这下好了,压寨相公没压住,把自己差点搭进去……”
“你们说……大当家那‘病’……是不是跟当年……她爹那事儿……”
“闭嘴!活腻歪了提这个?!赶紧干活去!都散了散了!”
议论声如同受惊的鸟雀,瞬间散去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张头捣药的“笃笃”声单调地回响。
杨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耳朵,也扎进他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里。
下巴踢歪了?他那一脚竟有如此效果?杨凌心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她的“病”?跟她爹有关?当年什么事?那些婆子提到“杀猪”时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脑中飞快串联。那道狰狞的疤痕,她对“杀猪”二字极致的恐惧反应,那声绝望的“爹”……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血腥而残酷的过往。
老张头己经重新给他包扎好胸口,动作依旧沉稳,仿佛没听见门外的议论。他收拾着药罐和石臼,浑浊的眼睛在杨凌苍白失血、却异常冷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小子,”老张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沙哑,“听我老头子一句。伤好了,能走就赶紧走。这黑风寨,不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书生该待的地儿。”
他顿了顿,看着杨凌额角那道被粗线缝合、依旧狰狞翻卷的伤口,还有他胸口缠裹的厚厚绷带,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大当家她……不是寻常人。”老张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早就快断了。你昨晚上……是把她那根弦,彻底给挑断了。”
“断了的弦,要么彻底废了,”老张头拿起药箱,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近乎悲悯的警告,“要么……就得用血,重新续上。你懂我的意思吗?”
老张头没再多言,提着药箱,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窥探。
屋内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只有烛火在破旧的灯盏里,挣扎着跳动,发出微弱的光晕,将杨凌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疼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额角缝合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提醒着昨夜那场生死相搏的惨烈。胸口缠裹的粗布绷带下,断骨摩擦的钝痛更是清晰无比,像有两把钝锯在胸腔里缓慢地拉扯。
老张头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
“断了的弦……要么废了,要么用血续上……”
用谁的血?
答案不言而喻。
杨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牵扯着胸口的伤势,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触碰到了自己左边额角那道刚刚缝合的伤口边缘。
粗糙的针脚,翻卷的皮肉,指尖传来清晰的、带着血腥气的凹凸感。剧烈的刺痛感瞬间顺着指尖窜上头皮,让他牙关紧咬,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尖锐,如同烙印,刻在他的骨头上,也刻在他的灵魂里。
他盯着自己映在土墙上那因为烛火摇曳而扭曲晃动的影子,沾着血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动。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野兽在舔舐伤口时,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森然弧度。
无声的唇语在昏暗的光线下翕动,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彻骨的寒意和刚刚苏醒的、冰冷的暴戾:
“走?”
“这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