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渔网般缓缓沉入大澳水道,将那些鳞次栉比的棚屋笼罩在泛着鱼腥味的昏黄里。颜书鸿站在吱呀作响的木栈桥上,白西装的袖口己被咸湿的海风浸得微微发潮。他望着水道尽头那轮将沉未沉的落日,恍惚间觉得那像一枚被海水泡胀的铜钱,正随着潮汐的呼吸起伏。
"后生仔,让让路咯。"
一个佝偻的老渔妇背着竹篓从身后挤过,篓里刚收的牡蛎还在滴着水。颜书鸿侧身时闻到老人身上混合着海藻与虾酱的气味,那味道让他想起系统界面里"民间音乐采集"任务栏下闪烁的提示——"建议前往港岛以西水域"。
栈桥尽头的杂货铺亮起昏黄的灯,塑料门帘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柜台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正放着粤曲《帝女花》,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在水面上荡开细碎的波纹。颜书鸿摸出兜里的硬币买了两瓶亚洲汽水,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立刻在他掌心蜿蜒成溪。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店主用起茧的拇指撬开瓶盖,"这个时节来大澳,要么拍电影,要么寻故事。"
汽水的甜橙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颜书鸿听见了那歌声。像是从很远的年代飘来的调子,穿过渔船的桅杆、晾晒的咸鱼和生锈的铁皮屋顶,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他耳畔。他放下汽水瓶,塑料桌面上立刻晕开一圈水渍。
"那是咸水歌。"店主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水道拐角,"阿彩又在想她阿爷了。"
栈桥下的淤泥里陷着半截破船,几个赤膊的孩童正踩着朽木嬉闹。颜书鸿绕过他们时,裤脚沾上了带着贝壳碎片的泥点。歌声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一种他从未在系统曲库里听过的旋律——没有固定的节拍,像海浪一样时急时缓,词句里夹杂着难以辨别的疍家方言。
拐过堆满渔网的码头,他看见了歌声的主人。蓝布衫的姑娘蹲在船头补网,发梢系着的红绳随动作轻轻摇晃。她身边煤油灯的光晕里飞舞着细小的蠓虫,将她的侧脸轮廓晕染得如同褪色的年画。
颜书鸿按下Walkman的录音键时,磁带转动的沙沙声惊动了姑娘。她抬头时耳边的银坠子晃出一道弧光,眼角细小的皱纹里藏着海风雕刻的痕迹。
"要买青蟹么?"她用船桨抵住岸边,"今早才笼的。"
船篷里突然传来咳嗽声,一个佝偻的老人掀开布帘。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颜书鸿的白西装时骤然睁大,枯枝般的手指攥住了阿彩的衣角:"又来了...红玫瑰..."
阿彩安抚地拍拍老人的手背,转向颜书鸿时露出歉意的笑:"我阿婆眼神不好,总把生人认成熟客。"她利落地跳上岸,赤脚踩在潮湿的沙地上,"先生是来采风的?上个月也有电台的人来录咸水歌。"
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随着波浪的节奏微微晃动。颜书鸿注意到她脚踝上淡蓝色的血管,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系统界面突然在视野里闪烁起来,任务栏下方浮现出一行小字:"检测到濒危民间音乐形式,采集进度0.7%"
"能请你完整唱一首么?"他举起Walkman,"我想记录下来。"
阿彩用贝壳手链将碎发别到耳后,金属与贝壳碰撞出清越的声响。这声音似乎触发了什么,远处的海面上忽然飘来萨克斯的低鸣。那声音如此突兀又如此和谐,仿佛本就该出现在渔村的暮色里。
"听,幽灵乐队又来了。"阿彩指向雾气氤氲的海面,"老辈人说这是三十年前沉没的'太平号'上的乐声。那船载着去澳门表演的爵士乐团,沉在伶仃洋的暗礁群里。"
萨克斯的声音越来越近,现在能听出是在模仿阿彩刚才哼唱的旋律。颜书鸿口袋里的玫瑰突然发烫,他掏出来时,花瓣上竟凝结着细小的盐粒。
"果然有红玫瑰..."船上的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六五年端阳节,那个台湾乐师也..."
阿彩急忙递上一碗茶水止住老人的话头。颜书鸿注意到她递茶碗的手势很特别——拇指与食指捏住碗沿,其余三指舒展如兰。这个动作触发了系统的识别功能,视野里立刻浮现出"疍家迎客礼"的注解。
晚潮开始上涨了,浑浊的海水漫过栈桥的基柱。阿彩把老人安顿回船篷,转身时耳后的银坠子勾住了一缕发丝。她随手取下坠子递给颜书鸿:"拿着这个去龙母庙找看庙的福伯,他能告诉你更多咸水歌的事。"
银坠子入手冰凉,上面精细地刻着鱼尾纹。当颜书鸿将它举到灯下时,内侧隐约可见"1965.5.5"的刻痕。系统突然发出提示音,任务进度跳到了3%,解锁了一小段《疍家采珠谣》的旋律。
"涨潮时唱得最好。"阿彩解开系船的麻绳,"要听么?"
她不等回答便跃上随波摇晃的船头,蓝布衫的下摆被海风鼓成帆的形状。第一句歌词出口时,对岸棚屋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那歌词用粤语混杂着疍家话,唱的是月娘出海捕银鱼的传说。萨克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竟然出现了和弦变化,仿佛真有个看不见的乐队在为她和声。
颜书鸿的Walkman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当他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便在脑海中具象成画面:穿白西装的乐手站在沉船的舷窗前演奏,鱼群随着音符聚散,珊瑚礁在声波中轻轻摇曳。
阿彩的歌声突然转向高亢,唱到"月娘撒网捞起十二颗星星"时,对岸的灯火诡异地同时闪烁了十二下。系统进度条猛地涨到15%,解锁了一整章《星月渔谣》。颜书鸿睁开眼,看见阿彩站在船头向他伸手:"上来么?咸水歌要漂在水上听才真切。"
小船随着她的动作倾斜,船舷撞在栈桥的木桩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颜书鸿的裤脚。他踏上船板的瞬间,系统突然弹出警告:"时空锚点不稳定,建议终止录音"。但为时己晚,阿彩己经唱到了古老的招魂调,那旋律像钩子般拽着他的意识往下沉。
船篷里的煤油灯突然熄灭。在绝对的黑暗里,颜书鸿看见无数发光的鱼从海底升起,它们组成模糊的五线谱图案。阿彩的歌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尖锐的警报声。当他再次恢复视觉时,Walkman的磁带己经自动退了出来。
"录不下来的。"阿彩不知何时点起了新的油灯,"那些真正的好歌,就像海市蜃楼,你越想抓住,它散得越快。"
她取下挂在船篷上的铁皮盒递给颜书鸿:"这里面的老唱片能帮你。"盒盖开启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里面黑胶唱片上的标签己经褪色,只能辨认出"端阳歌会"和"1965"几个字。
潮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越来越急。阿彩突然按住颜书鸿的手腕:"你听见了吗?"在潮声的间隙里,隐约有钢琴声从水底传来,弹奏的竟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前奏。系统界面疯狂闪烁起来,时间显示突然在1985与1965之间跳动。
"每次涨大潮,沉船里的音乐会浮上来。"阿彩的银坠子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三十年前那个台湾乐师说,这是大海在倒放时光。"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铁皮盒里的唱片滑出来,在船板上旋转着发出嗡鸣。当唱片终于停下时,颜书鸿惊觉上面的标签变成了崭新的模样——日期赫然显示着"1985.5.5"。
阿彩似乎早料到这一切。她拾起唱片对着灯光检查:"果然又变了。"她的贝壳手链在动作间哗啦作响,"上次来采风的电台记者,后来在唱片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系统的警报声突然停止,任务进度定格在18%。颜书鸿发现Walkman里多了一段不存在的录音,播放键自动按下后,喇叭里传出阿彩的歌声——但歌词内容却是关于"穿白西装的采歌人带走渔村的灵魂"。
"该回去了。"阿彩望向开始退潮的水线,"再晚的话,栈桥会被淹没。"她送颜书鸿上岸时,突然摘下手链塞进他口袋:"戴着这个,咸水歌就能找到你。"
回程的水上巴士空无一人。颜书鸿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渔火,发现阿彩的船还停在原处,船头的煤油灯明明灭灭,像海面上不肯熄灭的星星。Walkman的耳机里,那段诡异的录音还在循环播放,但每次重播歌词都会微妙地变化。
当巴士驶过龙舟码头时,颜书鸿摸出兜里的贝壳手链。在车灯晃过的瞬间,他看见每片贝壳内侧都刻着微小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