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深冬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晏清扬站在军校收发室的屋檐下,雨水顺着迷彩帽檐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收发室的铁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惨白的灯光,照在传送带上那个己经被拆开的包裹上。牛皮纸包装被军检处的裁纸刀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露出里面蓝白格子的无菌敷料包装——华山医院的标志性配色,那种蓝白格纹他曾在章拂柳的实习医生服上见过无数次。
值班员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三期士官,手指在包裹里翻检的动作像是在拆解一枚炸弹。他从里面取出一沓纱布,几包碘伏棉球,最后在夹层里摸出一张糖纸——大白兔奶糖,2010年停产的老版包装,边缘己经泛黄卷曲。
"按规定检查。"值班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晏清扬的学员肩章,"包裹内容物与申报单不符。"
晏清扬接过那张糖纸。纸质因为年久而变得脆弱,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糖纸内侧用蓝墨水写着两个字:「别受伤。」字迹己经褪色,但笔画的转折处那种特有的力道,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划开的切口——是章拂柳的字。
雨声忽然变得很响。
他想起高三那年的初夏,章拂柳在小卖部门口拦住他,往他迷彩服口袋里塞了一包大白兔奶糖。"听说军训会磕碰。"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处的梧桐树,耳尖红得像医务室的红十字标志。后来他在操场上拆开糖纸,发现铝箔内侧用蓝钢笔写着同样的字。
"这是违禁品吗?"晏清扬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战术课上背诵条例。
值班员没有立即回答。他拿起糖纸对着灯光,阳光穿透薄纸,映出更多褪色的字迹——「别忘了我。」这几个字写在糖纸折痕的最深处,像是被刻意隐藏的心事。
政委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训练场。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模糊了外面正在进行的格斗训练。晏清扬站在办公桌前,看着政委用裁纸刀挑开包裹的每一处接缝。
"非亲属寄递医疗物资,需提前报备。"政委敲了敲《军校邮政管理条例》的复印件,"这是谁寄的?"
雨声填满了沉默。晏清扬的目光落在窗外——两个学员正在雨中搏斗,迷彩服被雨水浸成深绿色,像是两株在暴风雨中纠缠的植物。他突然想起高二那年,章拂柳在生物课上解剖青蛙时说过的话:"有些伤口表面看不出来,但内里己经溃烂了。"
"报告,不清楚。"他说,"可能是红十字会慰问品。"
政委把糖纸放在台灯下。灯光透过纸背,照出更多蛛丝马迹——糖纸边缘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像是曾经被夹在书页里多年。晏清扬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当年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的那张糖纸,随着他的志愿表一起消失的糖纸。
禁闭室的铁床冰凉如手术台。
晏清扬坐在床沿,听着雨水拍打高窗铁栅的声音。这间不足西平米的房间曾经关押过逃兵、作弊者、违反军纪的人,现在轮到一个因为私藏违禁品而被关禁闭的学员。
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像是惊雷。宋临安站在门口,雨水从她的作战靴底在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手里拿着晏清扬的私人物品登记表,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落在他手中那张己经被揉皱又展平的糖纸上。
"包裹经手人是李文昊。"她突然说,声音压得极低,"他从章拂柳的废品箱里偷的纱布。"
晏清扬猛地抬头。禁闭室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宋临安指尖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涂着碘酒的颜色。
"糖纸是栽赃。"她继续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军用纱布放在铁床上,"但你别申辩。"
月光从高窗的铁栅间漏进来,照见纱布包装上的生产批号——与截获包裹里的那批完全相同。
雨还在下。
在禁闭室的黑暗中,晏清扬慢慢展开那张糖纸。灯光下,褪色的字迹旁多了一行新鲜的铅笔字,极淡,像是怕被人发现:「周西,神经外科,大夜班。」
这是上周神秘出现在他《国际法》课本里的字条内容。而现在,它出现在一张本该在三年前就消失的糖纸上。
窗外的雨声里,隐约传来远处训练场的口号声。那些声音穿过雨幕,穿过时光,最后变成记忆里章拂柳在电话那头轻轻的呼吸声。
"晏清扬。"她曾经在高三毕业晚会上叫住他,蓝裙子在夏夜的风里微微摆动,"你会忘记我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禁闭室的铁门发出一声轻响。宋临安己经离开,但地面上留下几个的脚印,在月光下慢慢蒸发。
晏清扬把糖纸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制服内袋——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曾经别着章拂柳送给他的蓝墨水钢笔。
雨,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