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洞窟里那种凝固的、包裹一切的墨汁般的黑暗。这黑暗是滚烫的,粘稠的,像烧融的沥青,裹挟着无数尖锐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搅拌、穿刺、爆炸!
每一块碎片都携带着地狱的图景:
——锈迹斑斑、沾满鲜血和皮肉碎屑的锯齿,在视野里疯狂地、永无止境地拉动!每一次拉动都伴随着那令人魂飞魄散的、生涩刺耳的刮擦声!那声音像钝刀在刮擦他的头骨!
——自己大腿皮肉被锯齿硬生生撕裂、翻卷开来的瞬间!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
——骨头!那锯齿啃噬到骨头时发出的、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反复锉磨朽木!
——还有“秀才”那张在油灯昏黄光影下苍白嶙峋、毫无表情、如同鬼魅般冷漠的脸!那双浑浊泛黄、却亮得瘆人、死死盯着创口的眼睛!
这些碎片在滚烫的黑暗里高速旋转、碰撞、炸裂!每一次炸裂都带来一股足以摧毁灵魂的剧痛!剧痛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点,而是弥漫在每一寸意识里,像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他的大脑!
“呃啊——!!!” 猴子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片由痛苦和恐惧熔炼的黑暗炼狱中,被反复地撕裂、碾碎、重组!他疯狂地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意识在无声的尖叫中扭曲变形!
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堤坝在崩溃的边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他即将被这纯粹痛苦的浪潮彻底吞噬、沉入永恒的虚无时——
一点冰凉。
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
像一颗坠入滚烫熔岩的冰晶。
那点冰凉,紧紧地、固执地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它穿透了滚烫的剧痛和混乱的黑暗,像一根冰冷的锚链,死死地钩住了他即将彻底沉没的意识。
地图…情报…
一个破碎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闪烁的萤火,微弱却顽强地亮起。
这念头带来了一瞬间的清明。就在这一瞬间的清明里,猴子终于捕捉到了那淹没在剧痛海啸之下的、更加真实的感官碎片。
嗅觉率先回归。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新鲜、滚烫、带着铁锈味的浓稠血气,霸道地塞满了鼻腔!它盖过了之前伤口的腐烂恶臭,盖过了窝棚里劣质烟草、腐败草药和霉变的酸馊味,成为唯一的主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粘稠的血浆!
紧随其后的是听觉。
不再是锯齿刮骨的幻听。而是更近、更真实的声响。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嘶啦…嘶啦…**
像是坚韧的麻线,被巨大的力量反复拉扯着,穿过某种致密的、粘稠的、富有弹性的东西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缓慢、稳定、近乎冷酷的节奏感,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一种极其沉闷的、如同钝器击打皮肉的**噗嗤**声。
还有…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这喘息声离他很近,带着浓重的汗味和泥土气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颤抖,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牙齿死死咬合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声。
猴子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转动。这是…老汉的声音?他为什么也在痛苦地喘息?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凶猛地撕扯他的意识,试图将他拖回那片纯粹的痛苦黑暗。但胸口那份冰冷的触感,和这真实而诡异的摩擦声、喘息声,如同两根救命稻草,死死拉住了他。
他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试图睁开那沉重如同铅块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和浓重的血雾。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是这片混沌视野里唯一的光源。
光晕的边缘,勾勒出两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佝偻着,像一块嶙峋的、被岁月风化的岩石,稳稳地钉在下方。是“秀才”。他枯瘦的双手在油灯的光晕下动作着,稳定得可怕。他手里捏着的…不是锯子了…是一根粗大的、闪烁着寒光的…缝衣针?针上穿着深色的、浸透了某种暗色液体的粗线!
针尖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刺入下方那片…那片…那片猴子意识深处最恐怖的景象!
猴子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顺着那根粗针向下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
一片血肉模糊的、参差不齐的断口!就在他左腿原本应该存在的位置!大腿中段以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狰狞、如同被野兽撕咬过、又被粗暴地切割开来的巨大创面!
创口边缘的皮肉外翻着,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和暗紫色,被锯齿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皮肉纤维如同破烂的棉絮般支棱着。创口深处,是模糊的、暗红色的肌肉断面,甚至能看到一点被锯断的、惨白的骨茬边缘!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正从这巨大的、敞开的伤口深处,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汩汩地、不停地向外涌出,浸透了身下肮脏的草堆,染红了“秀才”枯瘦的手指和那根粗大的缝衣针!
而“秀才”的动作,正是用那根粗大的、带着倒钩的缝衣针,蘸着旁边一个破碗里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草药苦涩气味的黑色糊状物,然后,以一种极其冷静、近乎残忍的精准,一针、一针地,将外翻的皮肉强行拉扯、缝合起来!针尖刺入翻卷的皮肉,穿过深处模糊的血肉组织,再从另一边刺出,粗线随之拉紧,将那道狰狞的巨大创口,如同缝补一件破烂的衣服般,强行闭合!
**嘶啦…噗嗤…**
针线穿过皮肉粘稠组织的摩擦声,皮肉被强行拉扯缝合时发出的沉闷挤压声,每一次都清晰地钻进猴子的耳膜,也像冰冷的针尖,狠狠刺入他刚刚被剧痛麻木的神经!
剧痛!
不是之前锯骨时那种尖锐到爆炸的撕裂痛!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钝重、更加难以忍受的闷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铁棍,狠狠捅进那个巨大的、被强行缝合的伤口深处,然后反复搅动!每一次针线的拉扯,都像是在他的神经末梢上狠狠碾磨!
“呃…呜——!!!” 猴子残破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塞在嘴里的木棍早己被咬穿,碎裂的木屑深深扎进了口腔和牙龈!剧痛让他瞬间恢复了发声的能力,一声被堵在喉咙深处、却更加凄厉绝望的惨嚎猛地爆发出来!眼球再次因剧痛而暴凸,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自己那条消失的左腿根部,盯着那个正在被粗针大线强行缝合的巨大伤口!巨大的视觉冲击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瞬间崩溃!
压在他身上的力量陡然加重!老汉那双如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压住他疯狂挣扎的肩膀和胸膛!老汉的头低垂着,浑浊的汗水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猴子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老汉的喘息沉重得如同濒死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巨大的痛苦,每一次压制猴子挣扎的力量爆发,都伴随着他喉咙深处发出的、被强行压抑的、野兽般的闷哼!他承受的压力,丝毫不比猴子轻松!
“快…快了…后生仔…挺住…就快好了…”老汉的声音在猴子耳边响起,沙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血腥气(他自己的牙龈也咬出了血),却依旧像沉重的鼓点,试图敲打猴子溃散的意识。
猴子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像一头彻底陷入疯狂的困兽,在老汉的压制下徒劳地、绝望地扭动、抽搐、挺动!每一次动作都让那巨大的缝合伤口受到牵拉,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剧痛!更多的鲜血从尚未完全缝合的创口缝隙里涌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这汹涌的鲜血疯狂流逝!意识被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反复撕扯,视野里的油灯光晕剧烈晃动,忽明忽暗,边缘晕开大片的血色光斑。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剧痛和混乱中,猴子的右手,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沾满自己脓血和泥污的手,在绝望的挣扎和剧痛的痉挛中,下意识地、死死地抓向自己的胸口!抓向那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冰冷清醒的东西!
他抓到了!
那坚硬的、带着油布粗糙质感的棱角!紧贴着他滚烫的、疯狂跳动的心脏!
地图!还在!情报还在!
这个触感,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混乱的意识!巨大的使命感和求生欲,如同最后一道堤坝,硬生生顶住了那灭顶的剧痛洪流!
他抓得更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油布!仿佛要将这冰冷坚硬的东西,连同那份沉重的使命,一起嵌进自己的骨头里!
就在这时!
“秀才”枯瘦的手,完成了最后一针。
那根粗大的、浸透了黑色草药糊和鲜血的缝衣针,带着一截同样染血的粗线,被“秀才”用牙齿干脆利落地咬断!
他枯瘦的手指,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和草药糊,极其粗暴地、狠狠地按压在刚刚缝合好的巨大创口上!那刚刚被强行拉扯闭合的皮肉,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挤压变形声!
“呃——!!!” 猴子身体再次猛地一挺!喉咙里的惨嚎被剧痛生生掐断,变成一阵窒息般的抽气!眼前彻底一黑!
“秀才”毫不在意。他浑浊泛黄的眼睛死死盯着按压处,首到看到渗出的新鲜血液明显减少,才缓缓移开手指。那狰狞的缝合创口上,歪歪扭扭的粗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发亮的皮肉上。创口暂时被强行闭合了,但皮肉因为和缝合的拉扯,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紫黑色,边缘甚至有些发白。
“秀才”看也不看猴子因剧痛而濒死的扭曲面孔,枯瘦的手伸向旁边一个敞开的破陶罐。里面是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辛辣和苦涩气味的黑色药膏。他用手指挖起一大坨,极其粗暴地、如同糊墙泥巴一样,狠狠地拍敷在那条丑陋的缝合“蜈蚣”上!药膏瞬间覆盖了创口和周围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秀才”佝偻的身体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晃了一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猴子那条被草药糊糊得一片狼藉的断腿残端,又扫过猴子那只死死抓在胸口、青筋暴起的手——那只手正死死攥着衣襟下那个油布小袋的轮廓。
那双鬼火般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像是冰冷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他首起佝偻的背,动作有些迟缓,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缝合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精力。他拖着脚步,无声地退回到窝棚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声微不可闻、如同叹息般的沙哑低语:
“命…够硬…”
窝棚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老汉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猴子那被剧痛彻底摧毁、只剩下无意识抽搐和微弱呻吟的残破躯体。
猴子那只紧攥着胸口油布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松开。紧贴着掌心的油布下,那份冰冷的地图轮廓,和他滚烫皮肤下微弱跳动的心脏,在无边剧痛的黑暗深渊里,构成了唯一真实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