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3日，23:47
程美琳站在中环站月台边缘，高跟鞋尖抵着安全黄线，再往前半寸，就是漆黑的轨道。
最后一班地铁即将进站，隧道深处传来风声，像谁在低低地吹萨克斯。她下意识摸了摸左眼下方——那里曾经有一颗泪痣，去年用激光点掉了，可有时候还是会隐隐发痒，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长出来。
"叮——"
电子钟跳向23:49，列车裹挟着陈年的铁锈味驶来。车门打开的瞬间，她看见车厢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
黑漆琴身在荧光灯下泛着幽蓝，琴键上搁着一支半凋的玫瑰。
"下一站，金钟。"
机械女声响起时，程美琳才意识到自己己经坐在了琴凳上。指尖碰到冰凉的象牙键，一段旋律自动从肌肉记忆里流泻而出——是颜书鸿上个月给梅艳芳写的《胭脂扣》，可谱子明明还锁在华星唱片的保险柜里。
"这架钢琴是今天下午送来的。"
身后突然响起站务员的声音。那是个穿藏蓝制服的老伯，袖口磨得发亮，"说是拍电影用的道具，结果剧组没来取。"
琴凳上刻着一行小字："给1985年忘记问的问题"。程美琳用拇指过凹凸的刻痕，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白西装，红玫瑰，颜书鸿倚在车厢连接处，手里转着地铁代币。
"这么巧？"他笑着抛起代币，金属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我赌这班车会提前两分钟到铜锣湾。"
**1985年4月16日，21:30**
同样的港岛线，同样的潮湿晚风。程美琳记得那天刚录完《劲歌金曲》，发梢还沾着彩带碎屑。颜书鸿就是站在这个位置问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会原谅我吗？"
当时地铁正好驶入隧道，轰隆声吞没了她的回答。
"下一站，铜锣湾。"
1987年的钢琴突然发出刺耳的共鸣音，像有无数根弦同时崩断。程美琳猛地按住琴键，触感却变成了粗糙的纸张——不知何时，钢琴上堆满了泛黄的《东方日报》，头版全是同一条新闻：
"1985年4月17日凌晨，天星码头发现无名男尸，随身物品包括一支镀金萨克斯。"
报纸日期在眼前飞速翻动，最后停在一张1987年11月4日的头条："著名音乐人颜书鸿失踪，寓所留有一百零三首未发表 demo"。
地铁剧烈颠簸了一下。
程美琳抬头时，对面车窗映出两个影子：穿白西装的颜书鸿正在给1985年的她别上玫瑰，而此刻坐在钢琴前的自己，脖子上挂着华星唱片的工作证——那分明是去年就扔掉的旧证件。
**23:59**
列车冲进隧道，所有灯光同时熄灭。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指腹有常年按和弦留下的薄茧。
"你当年在隧道里说了什么？"颜书鸿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
程美琳在口袋里摸到一枚代币，边缘刻着小小的**"回到起点"**。
最后一班地铁呼啸着穿过1985年的海，1987年的夜，和所有他们本该相遇却错过的时空。
程美琳的指尖在琴键上颤抖，那些黑白分明的象牙键突然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钢琴在流泪。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琴漆表面扭曲变形——1985年的短发变成了1987年的波浪卷，又突然拉长成从未留过的及腰首发。
"这架钢琴是施坦威D-274，"颜书鸿的声音从车厢另一端飘来，"全世界只有三台镀金骨架的，一台在卡耐基音乐厅，一台在戴安娜王妃的私人沙龙，还有一台..."
他的手指划过琴盖内侧，那里刻着一行德文：**"Für die vergesse"**（献给被遗忘的时光）。程美琳突然想起去年在维也纳出差时，曾在古董店橱窗里见过类似的刻字。店主说那是二战时期一个犹太钢琴师的遗物，1945年就随主人一起消失在集中营的浓烟里。
地铁突然急刹，琴凳上的玫瑰花瓣簌簌抖落。程美琳弯腰去捡，却发现每一片花瓣背面都印着微缩的五线谱——拼起来正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未完成版本。这首歌要等到1992年才会被创作出来。
"你听过平行宇宙理论吗？"颜书鸿从西装内袋掏出一盒老式磁带，磁条己经有些松动，"这卷带子录了七种不同时空里，你对同一个问题的回答。"
他按下播放键，沙沙的电流声里交替传来：
"会。"（1985年4月16日，带着少女的犹豫）
"不会。"（1986年颁奖礼后台，斩钉截铁）
"你早就知道答案。"（此刻，1987年的地铁里）
车窗外的隧道墙壁开始剥落，露出后面老式电影放映机般的齿轮结构。程美琳看见无数个自己在胶片格子里闪回：穿着亚视制服主持新秀大赛的，在无线电视台熬夜剪片的，独自在加拿大雪夜里听黑胶的...
钢琴突然自动演奏起《月半小夜曲》，但旋律比原版快了整整十二拍。琴键起落间，程美琳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变得透明——1985年那枚遗落在车厢的玫瑰胸针，此刻正穿透时空扎进她的掌心。
"时间要闭环了。"颜书鸿突然用力按下中央C键，琴箱里传出齿轮咬合的咔嗒声，"记得帮我保管好那盒母带。"
程美琳想抓住他的衣袖，却只扯下一粒镀金纽扣。纽扣背面刻着上海外滩的轮廓，和一行小字：**"1997年见"**。
地铁冲出隧道的瞬间，钢琴、报纸、代币全都化作纷飞的乐谱。程美琳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手中只剩半片染血的玫瑰花瓣，和口袋里突然多出的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挂着小小的萨克斯挂坠，正是当年天星码头无名男尸随身携带的那支。
站台广播突然响起："下一站，终点站。"
